第二十九章 偷拿日记找妹子 勇斗毒蛇生死间 深秋的一天清晨,船队航行在杭嘉湖平原,赴湖州以南的常超石矿装运石子。一条没有顶棚的头艉窄窄的小渔船划过来。打渔人一手握桨,一手扒住十号船船舷: “蟹要哇?” 厉文、汤慎和接踵而至。厉文蹲下身子,捞起一只足有半斤重的大闸蟹,翻来覆去地察看,捏捏蟹腿: “几钿一斤?” “八角。” “便、便宜点,五、五角,不肯卖、卖就算了,”袖手而立的汤慎和故作无所谓。 “好好好,五角就五角。” 买了蟹,汤慎和精心洗刷,厉文负责配料、蒸煮。成平说: “放到晚上吃,不开船,喝酒。” 闻讯而来的靳良赞成:“对,只是酒没了。” “这个好办,看我的,”成平笑道。 靳良说:“要五茄皮的。” “那是自然的。” “五茄皮”数湖州产的最好,零拷三角二分一斤,味道特别醇厚,是其他地方无法比拟的。平时喝酒,“五茄皮”是首选。 常超没有店,买不到酒,要另想他法。 前方是旧馆小镇。 这里河道狭窄,来来往往的船多,船队速度很慢。成平瞅准时机,猛地扳动舵把,船艉靠近岸边: “厉文,掌舵!” 说着,拎起酒瓶,“嗖”地跳了上去,狂奔到店里沽酒。沽完酒又一路狂奔追赶船队,从停泊着的一艘小船上跳上船队。 这很平常的一幕,被白兆喜看见了,写在记事本上。 下午到常超,不装货。成平与厉文、汤慎和搭乘拖轮去几公里外的菱湖镇,买了河虾、菜蔬和两条鳜鱼。 此外,成平还买了两麻袋栗子山芋,五十斤的送给陆老师,三十斤的送给姐姐。陆老师有三个孩子,口粮消耗大,山芋正好用来补充口粮的不足。姐姐家人少,多了吃不了。 这里的山芋与海东的不同,除了甜,还特别香特别糯特别粉,干结有咬劲,口感像栗子肉,所以称作栗子山芋。 靳良看看买来的菜,很高兴:“这些都是我喜欢的。我来露一手,做糖醋鳜鱼、油爆虾!” “哈哈,大、大厨亲自上、上阵了,”汤慎和笑道:“我来打、打下手,偷、偷点关子。” 黄昏时开饭了,众人围坐在十号船稍棚上。厉文闻闻糖醋鳜鱼,尝了尝: “色、香、味齐全,赞赞赞,不比杭州西湖饭庄的差。” “你吃过西湖糖醋鳜鱼?”靳良笑问。 “吃过,我姑父是西湖饭庄大厨,为外国来宾做过这道菜,周总理陪同的。” “噢,是这样。” 汤慎和夹起一块放进嘴里:“喔,赞、赞赞,灵、灵灵。甜、甜丝丝,酸、酸溜溜,咸淡适、适中,嫩滑爽、爽口,极、极品!” 成平尝了尝,翘起大拇指:“没得话说,靳良,你从哪里学到的手艺?” 靳良笑道:“那年去杭州串联,当地的红卫兵头头在西湖饭庄招待我,点了这道菜,觉得不错。我请他跟饭庄通融,到厨房里观摩厨师做这道菜。整个过程,我都记下了。” 厉文睁大眼睛:“那个厨师是我的姑父吧?高高的、胖胖的,后脖子上有块红色胎记。” “对对对,就是他。” 靳良点亮马灯,吊在棚架上,天黑了。 “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众人大笑。 前面九号船上的林阿生瞥见他们乐乐呵呵的,心说:喝,尽量喝,喝醉了我好办事。 为了报仇,为了白兆喜的嘱咐,为了自己的前途,他要采取行动。 酒足饭饱,靳良提议:“天气不错,上岸走走吧,看看风景,消化消化。” “好的,走。” 大家上了岸,沿着小路朝里走去。 微风轻拂,送来蛙声一片。月光皎洁,山峰隐现。池塘边的大柳树枝条,柔柔地滑过肩头。成平环顾四周: “山区的夜晚真安静,好风景,天上人间,世外桃源哪。” 靳良遥望远方,话里有话:“表面安静,背后暗流涌动。” 成平领悟:“你指的是白兆喜和阿招……” 话没说完,踏入一只小坑,成平蹲下身子:“哟,脚崴了、脚崴了!” “真不凑巧,”靳良扶他起来:“我背你,回去吧。” 厉文和汤慎和上前:“我来背,我、我来背。” “不用、不用,熬得住。” 成平一瘸一拐,靳良搀着他往回走。 上了船,靳良让他躺下,脱去袜子:“打盆冷水,拿毛巾。” 厉文端来一盆冷水,汤慎和递上毛巾。靳良把毛巾浸在冷水里,捞起拧干,敷在崴了的右脚上: “不肿,轻度的,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谢谢,时间不早了,你们也休息吧。” 待靳良离开,厉文和汤慎和入睡,成平拧亮马灯,伸手摸索放在枕头下的日记本,要写日记,没有。起身掀开床单和被褥,还是没有。奇怪,日记本哪去了?每天写完日记,都是放在枕头下的。 他叫醒厉文和汤慎和:“我的日记本不见了,你们见到过吗?” “没有,没、没有。” 成平心生疑窦:莫非是林阿生?这小子与我不对付,贼头贼脑的,跟白兆喜打得火热,有可能是他们搞的鬼。如果是,他们要干什么?夜深了,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起床,成平来到九号船。靳良在洗脸,欧阳金生煤球炉。 “我的日记本不见了,不知是谁拿走的,”成平气呼呼地说。 “哦,有这事?”靳良问欧阳金:“昨晚你离开过吗?” 欧阳金停下搧煤球炉的扇子:“没有,我始终在自己的船上,一步都没离开过。” “你看见谁到过十号船?” 欧阳金想了想:“阿招到过。” “他去做啥?” “不清楚。” 靳良不吭声了。成平断定,林阿生拿走了日记本。 没错,日记本是林阿生拿走的。 昨晚,林阿生一直在暗中观察他们。等他们上岸,走远了,他悄悄溜到十号船的卧舱,在成平床上的枕头下找到了日记本。他将日记本揣在怀里,若无其事地回到九号船,和欧阳金说了几句话,便去前方白兆喜所在的一号船。 白兆喜在独自饮酒。趁无旁人,林阿生掏出日记本交给他:“搞定了。” “亚克西!”白兆喜拍拍他的后背:“功劳大大的,来,陪我喝一杯。” “谢谢队长。” 白兆喜凑近马灯,迫不及待地翻开日记本。看着看着,一拍大腿: “娘只个X,果然有问题!” 他合上日记本,塞进口袋:“他过不了这一关。” “什么关?” “一打三反运动。” “能定什么罪?” “现行反革命!” “这么严重?” “当然,你不忍心?” “忍心忍心,我盼望他早点死。队长,我敬你一杯!” “干!”
白兆喜放下酒杯,招招手,林阿生凑近脑袋。 白兆喜附耳低语:“继续努力,盯牢他,尽可能多的拿到罪证。罪证越多,越能搞死他!” 林阿生连连点头:“放心、放心,我一定努力。” 他不知道,成平怀疑上了他。 成平要去船头舱找林阿生,靳良说:“他一早就上岸了。” “那我等他。” 日上三竿,还不见林阿生踪影。成平嘀咕:“这小子到哪里鬼混了?” 这时,岸上传来嘻嘻哈哈的说笑声。林阿生与一个年轻漂亮的村姑走来。村姑挽着盛满鸡蛋的竹篮,林阿生搂着她的肩膀,亲亲热热,像是一对情侣。 村姑叫柏仙花,低着头,有点害羞。 他是怎么搭上这个村姑的?色迷心窍。 天刚亮,林阿生带着几条肥皂去换鸡蛋,经过村姑家门前,发现她长得美,两眼放光,不能自抑,进屋和她搭讪。 他鼓动如簧之舌,天南地北乱吹牛皮,显示自己阅历丰富,非等闲之辈。又拍拍胸脯,指着深蓝色帆布工作衣左侧小口袋上方褚红色的“安全生产”四个字,无比自豪地翘起大拇指,再三强调阿拉是百分之一百的产业工人,乓乓响,刮刮叫。 柏仙花听得津津有味,对他顿生几分好感。在闭塞落后的山村,她从来没遇到过如此能言善辩、见多识广之人。 林阿生告诉她,自己没谈过恋爱,想和她交朋友。 单纯的柏仙花没有拒绝,她希望嫁给工人阶级,将来生活有保障。林阿生趁热打铁,要了她的通信地址。 轻易俘获漂亮姑娘的芳心,林阿生得意极了,边走边扯着破锣般的嗓门:“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想把那军来参。风车呀跟着呀那个东风转,哥哥惦记着小英莲……” 将要跨上跳板,见成平虎着脸盯住他,不由打了个哆嗦,毕竟是做贼心虚。他接过竹篮,和村姑低语几句。村姑离去,他上船了。 放下竹篮,他强作镇定:“一块肥皂换十只鸡蛋,太合算了,你们也去换点吧。” 成平不和他废话,单刀直入:“阿招,我的日记本是不是你拿走的?” “没、没,什么日记本,我、我不知道,”林阿生慌忙摆手,有点结巴。 “我问你,昨晚到我们的卧舱干啥?说!” “卧舱?我没下去。我到过你们的船上,想叫你们来打牌。你们不在,我就走了。” 林阿生这会儿说话利索了。以前,他们偶尔在一起打打牌。成平参加,是看在靳良的面子上,不想让他扫兴。 “你要抵赖?看我怎么收拾你!”成平揪住他的衣领,抡起拳头。 “住手!你们这是干啥?” 白兆喜来了。 “他偷我的日记本,”成平松开手。 林阿生委屈地:“队长,冤枉呀,我真的没拿。啥个日记本,见都没见过。” 成平逼视着他:“就是你阿招,只有你到过我们的船。” 白兆喜拉下脸,厉声道:“这是什么话,我也到过你们的船,难道是我拿的?证据、证据,没有证据就是污蔑!” 成平张口结舌,怔怔地站着。 “再找找,可能放在别的地方,忘了,”靳良打圆场:“队长消消气、消消气。” 白兆喜拍拍稍棚,唾沫星子飞溅:“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的!” 他哼了一声,返身离去。 成平狠狠地瞪了林阿生一眼:“人在做天在看,总会水落石出的。” 林阿生头一扭,窃笑: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你倒大霉了。 林阿生心里有底,对付成平,他稳操胜券,他的靠山白兆喜和白兆喜的后台可不是浪得虚名。成平,却是木知木觉。他照常写日记。日记本丢了,就写在纸片上。 下午,船队还没装完货,矿工们要开会,收工了。成平对厉文、汤慎和说: “这会儿空闲,上山看看有没有鸟不宿。” “好的,穿上高筒套鞋,山上有蛇,”厉文说。 “放、放炮炸、炸山,蛇早就吓、吓跑了,”汤慎和不以为然。 “小心驶得万年船,不可大意,”成平关照:“汤慎和,拿铁锹。” “哦、哦。” 他自己拿只编织袋,塞在衣兜里。 鸟不宿是要送给陆老师的。 几年过去了,那晚陆老师的话常常在耳边萦绕:“林阿生他们砸坏了所有盆栽,说是资产阶级情调。特别是那棵鸟不宿,可惜了。” 陆老师还说:“江浙山区较为常见。” 陆老师的话他记得牢牢的,心心念念要替陆老师弥补这份缺憾,就像欠了一笔债。 自从上了船队,每到江浙山区,成平格外留意鸟不宿,上山寻找。鸟不宿虽有,造型欠佳,看不上眼,直到现在还没着落。鸟不宿,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三个人爬上山,兜兜转转,见到很多鸟不宿,都很平平。汤慎和指着远处一座植被茂密的山峰: “到、到那边找找?” 厉文说:“行,不晓得可不可以挖。” 汤慎和点点头:“应、应该有告、告示的。” 成平手一挥:“侦查一下。” 过去一看,山下竖着块木牌,上写:此山已征,待开采。 成平笑了:“这是许可证哪,上。” 在半山腰,找到一棵鸟不宿。细细端详,造型优美,大小适中,就是它了。成平正要动手挖掘,汤慎和惊呼: “蛇、蛇,快、快跑啊!” 成平打了个激灵,定睛一看,树下方盘着一条蛇,灰褐色的皮肤和粗如小孩手臂的躯体,十分瘆人。它昂着三角形的脑袋,虎视眈眈,不时吐出猩红的信子,俨然一副决斗的架势。成平毛骨悚然,倒退几步。 他知道,山里的蛇很毒,被它盯上可不是闹着玩的。一般情况下,蛇不会主动袭击人,还避而远之,除非你先侵犯它。成平不明白,这家伙为何赖着不走,如此顽固,莫非这棵树是它的栖身之所?他用跺脚、吆喝、敲打铁锹的方法,试图撵它滚蛋,无奈均不奏效。 怎么办?回去吧,实在舍不得这宝贝疙瘩。不回去,总不能这样僵持着。陆老师渴望的眼神浮现在面前,他无法放弃。 日暮将至,成平又气又急。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男子汉大丈夫贵在知难而进,岂能临小险而弃初衷?他壮了壮胆子,拣了块石头,瞄准了,大喝一声,狠狠地扔过去。不料没砸着,却惹恼了蛇。只见它头一晃,“嗖”,似离弦之箭般扑来。他躲闪不及,被它一口咬住靴帮。 一向要强的他,哪受得了这等窝囊,但觉热血上涌,毛发倒竖,害怕二字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套用说书人的话,就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妈拉个巴子,找死!” 他提起铁锹,使尽全身力气往下捅,只听“啪”的一声,手臂震得发麻,山石冒出了火星。 好,这一锹捅在蛇的腰部,差不多把它剁成了两截。蛇松开嘴,痛得在地上翻滚、扭曲着。草丛中,血污斑斑,一片狼藉。他赶紧补上几锹,才使它命归西天。 揪住抽搐不停的蛇尾巴,悬空掂了掂,乖乖,长约一米半,足有二斤多重! 厉文与汤慎和瞠目结舌,远远地作壁上观。 “哈哈,斗恶龙,舍我其谁!怕什么怕,尿裤子了?” 他炫耀地挥舞着蛇,大声嘲笑他们胆小无能,叫他们快来挖掘鸟不宿——这殊死一战,令他豪迈而狂傲,真比当年项羽大破秦军还得意三分。 成平大呼:“宜将剩勇追穷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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