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耍手腕弄巧成拙 剪辫子表明心迹 途中换乘几辆车子,晌午时分赶到位于黄阳江西岸入海口的炮台湾卫戍区司令部,何栓子已等候在大门外。 一见到何栓子,成娣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上去,紧紧抱住何栓子。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眼泪扑簌簌滚落: “栓子哥,想死我了!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也是,”何栓子拍拍她的后背:“别难过,别难过,一切向好的方向发展。走,进去说。” 何栓子一瘸一拐地走着。 “你的腿怎么啦?”成娣问。 “贵州剿匪负的伤,现在没事了,”他淡淡地答道。 一进办公室,成娣就要他说说受伤的详细情况。 何栓子给她倒了杯水,坐下,摸摸左腿,讲述那场战斗: 在贵州深山老林,他率领的一个团包围土匪头子盘踞的山岭。土匪仗着人多势众,地形险要,拒不投降。 何栓子亲临前线指挥。 仗打得很艰苦,好几个战士牺牲了,主要是土匪的火力点难以拔除——对面悬崖内部被掏空,凿出一个小洞,土匪的机枪从小洞里往下扫射,极大地阻碍我军的行动。用迫击炮轰,无济于事。派爆破手,还没到近前就倒下了。 何栓子心急如焚,不顾别人劝阻,带上爆破筒,绕到下面,身体紧贴石壁,一点一点向上攀爬。到了,他将爆破筒塞进小洞,于爆炸瞬间一跃而下。“轰,”一声巨响,机枪哑巴了。跳下的何栓子被灌木擦碰,左腿重重地砸在兀立的石块上,造成粉碎性骨折。如果没有灌木的缓冲,他必死无疑。 由于战事吃紧,条件有限,只是简单包扎,耽误治疗,左腿落下了残疾。 大西南之战,何栓子指挥有方,功勋卓著,先后擢升为副师长、师长。 何栓子郑重地说:“成娣,我是个残疾人,你要考虑清楚。离开的话,我决不怪你。” “栓子哥,你说什么呢,”成娣一字一板:“不要说一条腿,就是两条腿,我也要跟定你!” 她拍拍嘴巴:“嗨,什么两条腿,哪能说不吉利的话。” 何栓子笑了:“谢谢你,成娣。” “啥谢不谢的,生分了。” 何栓子说:“你来得巧,今天休整。这段时间特别忙,明天又有任务了。” “什么任务,可以透露吗?” “可以,枪毙反革命。” 何栓子神色凝重,告诉她:近期,敌特越来越猖獗,不断制造爆炸和事故,散布谣言,杀害革命干部和群众,到处搞破坏,形势非常严峻。据此,中央决定在全国范围内开展镇压反革命运动。何栓子的部队,协助地方政府搜捕、审讯和枪决反革命分子。 成娣插话:“枪决,是公安部门的事,怎么轮到你们了?” “你说得没错,只是坏人太多,忙不过来,要我们出场。” 说到这里,何栓子兴奋了:“这几天天天杀,有一天杀了上千人。刑场上黑压压一大片,一个一个杀,杀到什么时候?我下令用机枪扫。扫完,让战士们逐一检查,没死的补枪。偌大的刑场,横七竖八地躺满尸体,鲜血流淌,没有一块地方不是红的。” 成娣忍不住打呃:“太血腥了。” 何栓子摸摸腰间的手枪:“没办法,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通过暴烈手段,才能夺取政权、巩固政权。” “这些人没有求饶的吗?”成娣近乎天真地问。 “有啊。” 何栓子笑笑,娓娓道来:有个杀害纺织厂地下党员的刽子手,被枪毙前一再喊冤。说,他杀害地下党员并非出自本意,是执行命令,也是他的本分工作,所以没罪。就像你们执行上级命令,做自己的工作,难道也有罪?而且,抗战时,他杀死好几个日本鬼子,立功受奖,得了一枚勋章,响当当的英雄。无论哪方面来看,他不该死。 成娣捋捋辫稍:“这话听起来好像有道理又像没道理。” 何栓子撇撇嘴:“似是而非,混淆概念,逃脱惩罚呗。” “有水平,分析得对。” “过誉了。” “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也许。” “那我经常来看你。” “好的,热烈欢迎,先给你看样东西。” 何栓子起身,打开橱柜,取出一只红布包裹,里面是一块蜡染的蓝色布料和成娣送给他的围巾。他捧着围巾,语调柔和: “不管到哪,我都带着它。想你了,就拿出来看看。它,见证了我们出生入死、并肩战斗的渡江战役和萌发的纯洁爱情,比我的生命还重要。” 成娣感动不已:“栓子哥,我也是。你送给我的簿子,一直带在身边呢。” 说着,从怀里掏出簿子,轻轻抚摸。 “呵呵,心有灵犀一点通,不约而同啊,”何栓子递上布料:“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我在贵州买的,特产。” “喜欢、喜欢。” 成娣接过布料,捏了捏,贴在胸前,有点害羞:“等结婚的时候,我穿上它做的衣服。” 何栓子朗声大笑:“那太好了,期待、期待。” 两人倾心叙谈,直到中午。 何栓子让警卫员打来饭菜,边吃边聊。成娣问起几位首长的情况,他们都是大好人哪。何栓子点点头: “西南局势稳定后,他们留在西南军区和地方上担任领导职务,好着呢。” 他补充道:“来海东之前,首长们为我开了个欢送会。首长们都说,渡江战役的胜利,是苏北人民用小船摇出来的,成娣是佼佼者。你要善待成娣,她可是我们的英雄。” 成娣很高兴,谦逊地说:“跟你们比,我差得远了。” 她忽然想起来:“尤铁蛋怎样了?” 何栓子呵呵一笑:“这个尤铁蛋,在国民党那里是个油泥蛋,一碰就碎。在共产党这边,才是名副其实的尤铁蛋。 大西南剿匪、歼灭国民党军队,他所向披靡,屡建奇功。战火中,从连长升为营长,再升为团长。 许政委欣赏他,把自己的表妹云仙介绍给他做媳妇。战事结束,他要求到南安县邻县金阳县即云仙的老家工作。 云仙是独女,父母身体欠佳,她走不开。尤铁蛋夫从妇随,来金阳县担任县委书记。” “那好、那好。” 何栓子呷了口茶:“我们是老战友了,近在咫尺,以后多走动走动。” 成娣起身给他续水:“你们是不打不相识,生死之交,应该的。” 又聊了一会,成娣告辞,爸爸的船等着她呢。 这一刻,她感到无比满足。何栓子的重返,是她莫大的安慰。 何栓子回到海东,该是尘埃落定了。美好的未来,在向她招手。成娣仿佛吃了定心丸,欣欣然踏上归途。 爸爸的船等着她,殊不知,另一艘危机四伏的“船”也在等着她。 不久,根据上级加强流动船舶管理的精神,海东各区县成立运输合作社。 南安县的在县城四方镇,名为四方装卸运输合作社,既有装卸又有运输。合作社设置两个调度点,一个在合作社本部,一个在海东市区二八铺。 自此,李开顺他们有了自己的组织。 合作社成立大会上,交通局谢副局长致辞,接着是交通局运输科长兼合作社社长讲话。他说: “合作社是我们船民的家。有了家,就有了保障,你们不用再为生意到处找门路了……” 咦,他不是林小二吗?成娣怕看错,揉了揉眼睛,仔细瞧,确实是林小二。他怎么出现在这儿,还当上了社长?成娣疑惑之余暗骂: “这个癞皮狗,阴魂不散,我到哪儿他到哪儿,造的什么孽!” 别怪林小二,他是跟随董德民来到南安的。董德民来到南安,是受董德根案子的牵累。 董德根被镇压后,有人认为董德民是董德根的后台,也应该追究责任。 他说,两人是堂兄弟,关系密切。解放前,董德根是董德民发展的眼线,深得董德民信任。最重要的,董德根在审查期间,是他为其说情开脱,不遗余力,还给后者争取了乡长的职务。有理由怀疑,他们都是混进革命队伍的阶级敌人,是同党。 这个事情非同小可,省委非常重视,将董德民停职。 经严格审查,董德民不是阶级敌人,更非同党,但他敌情观念淡薄,江湖义气浓厚,犯了干扰地方政府办案和荐人不当的错误,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降职使用。 这样,他告别江阳市委书记的职位,被安排到南安县担任交通局局长,顺便把林小二带来。 原本,董德民要参加大会的,因为与县里的会议冲突,抽不出身。 散会了,成娣随着人群离开会场。林小二一眼认出她,喊道: “成娣,别走、别走,有事情商量!” 林小二跑过来,笑道:“请到办公室坐坐,有很重要的事情商量。” “甚尼事情?就在及块说,”成娣爱理不理。 “及块不方便,到办公室吧,我又不会吃掉你,”林小二近乎谦恭。 成娣犹豫一下,跟他进了办公室。林小二“呯”地关上门,成娣瞪大眼睛: “你要做甚尼?别动歪脑筋!” “别误会、别误会,确实有很重要的事情。” 他倒上一杯水,放在桌子上:“坐坐坐。” “不坐,有甚尼话快说。” “好吧,我说、我说。” 林小二也站着,清清嗓子:“是这样的,合作社里有工会,工会下设妇女工作小组。你年轻有文化有觉悟,想让你担任组长,负责妇女的……” “不行,我干不了,”没等他说完,成娣一口拒绝:“我走了。” 林小二拽住她的胳膊:“别急着表态嘛,考虑考虑嘛,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成娣甩脱他的手:“我说过,干不了!” 说罢,夺门而出。 癞头蛤蟆趴脚上,不咬人膈应人。成娣提醒自己,林小二不是个好东西,尽量离他远点。 她的感觉没错,林小二的确有所企图。论工作需要,成娣是不二人选。她若担任组长,妇女工作差不了。 当然,这是台面上的,冠冕堂皇。暗地里他有自己的小算盘,要借此机会博得成娣的好感,然后步步为营,最终将她揽入怀中。 林小二虽然已和周淑芬结婚,还生了个儿子,但他始终忘不了成娣,就连和周淑芬亲热的时候,也想着成娣的俏模样。 一到南安县,他忙着打探成娣是否在这里,果然在。这真是天定缘分,赶也赶不走啊,林小二兴奋不已。但他知道,成娣不喜欢他,她是朵带刺的玫瑰,难以接近。怎样才能改变成娣的看法呢?对,先给她点甜头尝尝,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嘛。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 他信心满满,志在必得。岂料,成娣让他碰了一鼻子灰,颜面尽失。妈拉个巴子,不识抬举! 气恼过后,他对自己说:慢慢来,不着急,好汤都是文火炖出来的,山人自有妙计,不信治不了你。 他吩咐调度员,成娣是渡江战役中的英雄,她家的生意要网开一面,多多照顾。调度员说: “有数、有数。” 在合作社的框架下,船民们省心了,一单生意做完,调度员就会给你安排新的任务,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 一段日子过去,成娣觉得不对劲:别人家的任务啃鸡肋的多,唯独她家总是吃“肉”,不但路程短,而且运费高。譬如,从三团棉花收购站装运籽棉到沈北轧花厂,二十多公里,一天便可到达,不用熬夜。而从县西的砖瓦厂装运残砖碎瓦到县东的老黄公路施工点,有四十多公里。加上过水闸的等候时间,得一天一夜才能到达,运费却比前者少,差别显著。 成娣想,我凭什么享受特殊待遇,这不是让别人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吗?多劳多得也得讲个公平啊。她问调度员为什么,调度员笑笑: “不要问为什么,你只管做你的生意。” 成娣明白了,是林小二指使的,林小二居心叵测。 她气冲冲地推开办公室的门,责问林小二:“你在搞甚尼名堂,我家的船执行的任务为甚尼跟别人的不一样?” 林小二在和局长董德民说话,冷不丁被成娣打断,竟一时语塞。董德民见是成娣,站起身,伸出右手: “哦,我们的支前模范成娣同志,好久不见了,想不到在这里会面,欢迎欢迎!” 他来南安前,回了趟老家。从他人嘴里得知,送他过江的那条船的船老大成 娣被评为渡江战役支前模范。 林小二告诉成娣,董德民是南安县交通局局长。 “董局长,你好你好!”她握了握董德民的手。 “坐,请坐,”董德民挪过一条长凳,满面笑容:“成娣同志,有甚尼话慢慢说,啊?” 林小二倒上一杯水,放在成娣面前,朝她使了个眼色,暗示她嘴下留情。成娣不理他,把事情和自己的担忧对董德民说了一遍。林小二不含糊,赶紧声明: “我这么做,是对革命功臣的照顾,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成娣摇头,一脸不屑。董德民见此情形,沉吟片刻: “二子,你出去一下,我单独和成娣同志谈谈。” “嗯呐。” 林小二出去,带上门。 董德民试探地:“你好像还有甚尼话要说?放心,有我在,你不要担心。” 成娣见他很诚恳,相信他是党的干部,靠得住,便将林小二的流氓行为全盘托出,从水上训练,运送南下干部,到江阳过闸的遭遇,一一道来,这也是她为什么不肯答应林小二担任妇女干部的原因。 “及个二子不像话,我要好好教育他,你唛生气,”董德民皱了皱眉,和颜悦色地:“成娣同志,你年轻有文化有觉悟,应该发挥更大的作用。我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局里也有妇女组织,也需要妇女干部,你能不能来局里工作?及个也是革命工作哪。” 他补充道:“不跟二子在一块,和他没有关系。” 成娣想了想:“我考虑考虑。” “好,早点给我答复。” “那我走了。” “再见。” 成娣回到船上,征求爸爸的意见。李开顺说: “你去吧,家里不要你操心。成宝大了,也能搭把手。领导信任你,你要好好干!” “嗯呐。” 成宝问:“姐姐要当官了?” 惹来一片笑声。 李开顺拍了一下他的屁股:“浪妈妈的,人不大,倒是个官迷。” 成娣到局里报到。受董德民力荐,她被推选为工会副主席兼妇委会主任。成娣就此踏上仕途,荆棘丛生甚至掀起惊涛骇浪的仕途。 告别水上生涯的成娣,全身心投入新的工作。 在她的努力下,妇委会各项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多次受到县里、市里的表扬。 鉴于她的光荣历史和突出表现,她不久入了党。 成娣告诫自己:要加倍努力工作,公字当头,对得起老百姓,对得起党员的称号。 为了明志和便于工作,她剪掉了辫子。 上任伊始,她请家人吃饭,宣布:从今往后,我是党的人了。为党工作,就要不徇私情。你们有困难,自己克服,不要找我,也不要利用我的影响给组织施加压力。不然的话,就是害我,希望你们体谅。李开顺表态: “说得好,我的女儿就该这样,我无条件支持!” 李开顺环顾:“你们都听清楚了吗?” 金妹与成宝回答:“听清楚了。” 成宝瞧瞧成娣,嘿嘿一笑:“姐姐剪掉辫子,神气,像个当官的样子。” 金妹笑着附和:“嗯,还真是这么回事。” “甚尼官不官的,”成娣摸摸头发:“算是新的开始吧。” 不徇私情,成娣的决心不可谓不大,但在个人力量无法左右局面的特定情境下,这种决心带来的往往是寸步难行,四处碰壁。显然,成娣没有充分认识到这一点,付出代价也就在所难免,而她选择隐忍。 异曲同工的是,她的二弟成平的班主任凌老师在歧视和屈辱之下,也选择隐忍,但命运更糟,她被侵犯了——林小二向她伸出魔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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