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无尽 第一章 大根子祸害全家 姐弟俩魂断田头 1948年秋收时节，苏北里下河地区的农村钟南乡。 天，灰蒙蒙的。风，一阵紧似一阵。距稻田几丈外的李家湖，“哗啦、哗啦”作响。 田里，瘦小的爷爷加快割稻子的速度，边割边嘟囔：“要下雨了，要下雨了。老天爷啊，等我们收完了再下吧。” 他直起身子，吁了口气，用袖子抹抹额上的汗，揉揉腰，捶了几下，又弯下身子。成娣和成宝姐弟俩跟在后面抱起割下的稻子，堆成一个个垛子，然后用草绳捆起来。 这一年，成娣十六岁，成宝十二岁。爸爸去海东谋生，帮人家撑船，撂下他们和妈妈。妈妈身患重病，卧床不起。家里的农活，主要靠年迈的爷爷，姐弟俩打打下手。 成宝虽小，干起活来比姐姐利索。抱着一大把稻子，一溜小跑，到十几步外放妥，来来回回忙个不停。他走四趟，抵得上成娣走三趟。 有道是，深山里飞出金凤凰。虽然生在农村，成娣出落得亭亭玉立，仪态万方，一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垂到腰间。文静而不乏泼辣，兼具大家闺秀的端庄和小家碧玉的灵性。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仿佛会说话。 成宝则不然，结实，皮肤黝黑，虎头虎脑，粗犷、莽撞，好动有野性，一看就是个乡下小子。 稻子堆得差不多了，成宝嚷道：“姐姐，好捆了，再堆爷爷要挑不动了！” “哦，晓得了。” 成宝抓住预先埋在稻子下面的稻草绳头，催促：“快点各。” 成娣放下稻把，咬住辫梢，拣起另一侧的绳头，接过成宝递来的绳头，扭上。两人各揪一个绳头，用膝盖顶住垛子： “拉！” 成宝不如姐姐力气大，有时姐姐一使劲，他被拽趴在垛子上。 “咯咯咯，”瞧他狗啃泥的姿势，成娣忍不住笑出声来。 “哈哈哈，”成宝也乐了，拍拍垛子：“香香的，甜甜的！” 爷爷转身，抬起枯瘦的脸看了看姐弟俩，既欣慰又辛酸，轻轻叹了口气： “唉，你们的爸爸甚尼时候才能回来哦。” 稻子只剩一小块了。正在这时，不远处有人嚷嚷： “那边，在那边，快！” 成娣抬头一看，湖岸上有几个汉子朝这儿疾步跑来。这是干啥？ 纳闷间，汉子们已到面前。那个高个子穿黑衣的长条脸是领头的，本县副县长，叫董德根，人称大根子。 大根子，三十来岁。祖上做过官，家境优渥。到他这一代，衰落了。他吃喝嫖赌样样在行，很快败光家产。无奈之下，他投靠沾亲带故的伪县长，充当贴身保镖。因他办事得力，为人圆滑，深得伪县长欢心，不久被提拔为县保安队队长。 有权有势的他，开始为所欲为，以各种名义，到处搜刮民脂民膏，最常用的手段是收取“保护费”。 那天，成宝爸爸李开顺挑着一担萝卜，刚到镇上还没开卖，被大根子撞见，大根子伸手要钱。李开顺身无分文，要不，用几只萝卜充抵？胡说，谁要那烂萝卜，搜身！ 大根子气势汹汹地一手揪住李开顺的衣领，一手上上下下地摸着。这是什么，硬梆梆的？“嗤啦”一声，他撕开李开顺的衣襟，从内衣袋里摸出一块怀表。怀表小巧玲珑，金灿灿的，很精致。他翻来覆去地看着，贴在耳朵边听听，那“嚓嚓嚓”的声音真美妙。他哈哈大笑： “好东西，有及个就不要交钱了。” 李开顺急了：“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这是我婆娘的。” 原来，这块怀表是成宝妈妈的陪嫁，也是她的心爱之物。 夜阑人静，想念娘家人了，她都会取出怀表，抚摸良久。怀表，承载着她的乡愁，也是她的一片慰藉。 早上，李开顺去县城卖萝卜，她将怀表交给他，叮嘱他时常拿出来看看，不要误了回家，晚上要给成宝过生日呢。 李开顺把怀表的来历和重要性告诉大根子，请他千万千万高抬贵手。大根子极不耐烦： “滚开，你个泥腿子，大爷我有公干，你敢阻拦，老子毙了你！” 李开顺拉着他的衣摆，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哀求着：“使不得啊使不得，你行行好、行行好。” 街上行人见此情形，纷纷围上来，越聚越多，个个面露不平： “光天化日之下抢劫，胆子真大！” “无法无天，乌龟王八人模狗样了。” “赖扎货……” 大根子横行乡里，作威作福，是出了名的地痞流氓，人们深恶痛绝。 大根子皱皱眉，瞪着三角眼：“赖扎货怎各啦，老子就是法，老子就是天，你们想做甚尼？！” 他使了个眼色，跟随他的打手们如狼似虎地扑上去，对李开顺拳脚相加。李开顺抱着头，在地上打滚： “别打了、别打了，救命啊……” 人们被激怒了，嚷嚷：“住手、住手，欺人太甚！”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大家上！” “上，打死这帮狗日的！” 人们逼上前，摩拳擦掌要动手。大根子见势不妙，掏出手枪朝天击发。“呯，”人们怔住了。他吼道： “哪个敢动手，老子叫他见阎王！” 打手们继续狂揍，直到李开顺无力挣扎。打够了，大根子“嘿嘿嘿”地笑着，手一挥，在打手们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日死你妈妈的，什么世道！” “官匪一家，老百姓没活路了。” “……” 人们骂着，扶起李开顺：“还能走吗？回去吧，以后当心点。” 李开顺鼻青眼肿，口角流血，萝卜和筐子被踩了个稀巴烂。他捂着脸： “我能走，谢谢。” 他恨自己无能，弄丢了怀表，觉得无颜见成宝妈妈。怎么办？思忖良久，决定去海东闯荡，不混出个人样绝不回家！乡里外出谋生的人，十有八九去了海东。 他咬咬牙，不辞而别，一路讨饭南下。 成宝妈妈得到这个消息，如五雷轰顶，头一仰，晕过去了。 打这起，她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直至粒米不进。请郎中，郎中无计可施，关照： “准备后事吧。” 姐弟俩呆住了，实在不敢想象，失去妈妈意味着什么。 他们跪在地里，仰望苍穹，双手合十，默默祷告，期盼妈妈能挺过来，爸爸赶快回家，上天惩罚大根子。 然而，爸爸渺无音讯，妈妈的病一天比一天重。给成宝一家带来莫大灾难的大根子，越活越滋润。 大根子长袖善舞，左右逢源，黑白通吃。苏北解放，他非但没有遭到清算，反倒成了地下斗争的英雄。 原本他被逮捕。审讯时，他说自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为党提供过重要情报，化解危机，挽救了一支革命队伍。不信，你们可以问问我的堂弟——中学教员董德民。 审讯人员找到董德民，一了解，果然有这回事。 董德民是中共地下省委委员，负责盐城地区的情报收集与传递工作。他认为堂哥大根子是绝好的情报来源，如果把他争取过来，一定会派上大用场的。 他凭借堂兄弟关系，隔三岔五请大根子喝酒聊天。他开导后者，讲革命道理，分析形势，希望他站到人民一边。 大根子是个聪明人，他想：乱世里完全依附一方，押上自家性命，风险太大。如今的江南江北，龙争虎斗，旗鼓相当，谁胜谁负难以预料。不如脚踏两只船，无论什么结局，将来都是功臣。进退有据，岂非上上之策？ 这样，他成了董德民的眼线，陆陆续续提供了一些情报。而最有价值的情报，就是他说的化解危机的那次—— 这天傍晚，伪县长把他叫进办公室，交给他一项任务： 明天凌晨二点，县保安队配合国军一个团的兵力，围歼驻守在薛家村的一个营的解放军。 他赶紧把这消息告诉董德民，董德民即刻传递出去。 得到消息的解放军，将计就计，来了个反包围。结果，解放军大获全胜，将敌人消灭过半。这不是大功一件吗？ 审讯人员问：“你既然是我党同志，为什么欺压百姓，抢人家的怀表，搞得民怨沸腾？” 大根子理直气壮：“那是做做样子。为了取得敌人的信任，演戏要逼真，因而难免有点过头，古代不是有王佐断臂的故事吗？” 王佐断臂说的是宋金在朱仙镇对抗时，岳飞部将王佐斩断自己右臂，装作受害者到敌营诈降，策反陆文龙归宋的故事。 故事感人，但，这与欺压百姓有什么关系？牵强附会，审讯人员还是点点头。 上级认为他觉悟高，能力强，不仅有功，而且脑瓜子灵活，识几个字，人才难得，任命他为建都县人民政府副县长。 上级交代：现阶段他的主要任务是负责大军渡江前的后勤保障，包括征召支前人员。 为了凑齐人头，┑蒙霞逗酶校幌Р扇∏恐剖侄危吹蒙涎鄣木妥テ鹄矗睦锇讼绮环λ溲锿纳碛啊� 他来抓爷爷，有一个不便言说的原因： 怀表一事中，成宝爸爸太难缠，引来了那么多人，弄得他很没面子，还差点成为欺压百姓的罪证。他耿耿于怀，发誓要出这口恶气。他恨恨道：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的家人逃不脱我的手掌心！” 这不，机会来了，虽然爷爷年纪已大，不适合支前。 他指着发愣的爷爷：“就是他，动手!” 几个人凶神恶煞地一拥而上，掏出绳子，不由分说将爷爷按在地上，像捆粽子一样，绑了个结结实实。 成娣与成宝上前制止：“放了我爷爷、放了我爷爷！” “去你妈的！”一个壮汉猛地推开他们。 姐弟俩跌倒在地，爬起，再上前，又被推开。 爷爷一边挣扎，一边怯生生地问：“我犯了甚尼罪，凭甚尼绑我？” “凭甚尼？就凭你儿子李开顺不在家！”大根子双手叉腰，唾沫横飞：“大军要过江了，为解放全中国做准备。地方上负责后勤保障，每家出一个人，是硬任务。你儿子出去了，你顶替，带走！” 他们像拖死猪一般，倒拽田里的爷爷，他的双脚缚了绳子。一行行稻茬，压扁，挺起，再压扁。爷爷不住地哀嚎： “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儿媳妇快不行了，伢子们还小，一家子全靠我。求求你们……” “妈拉个巴子，再喊，老子我废了你！” 大根子飞起一脚，踢在爷爷的头上。爷爷即刻止声，昏过去了。 这还得了，打我爷爷！成宝发疯似地冲上去，一口咬住大根子的手臂。大根子痛得“哇哇”大叫，挥拳猛击他的头： “妈拉个巴子，小逼养的，竟敢咬起我来了！” 成娣见势不妙，哭喊着扑过去，拽住大根子的衣摆，跪在地上不住地央求： “大爷、大爷，别打了、别打了，他是小伢子……” “嘿嘿，小丫头妞子，俊俏，泥腿子李开顺会有这么个闺女，”他淫笑着托住成娣的下巴：“跟我走，做我的媳妇，放了你爷爷，怎样？” 成娣挣脱：“呸，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妈拉个巴子，你敢骂我？” 大根子脸色骤变，“啪、啪、啪，”狂扇成娣耳光，又是一脚，将成娣踢翻在地，继续猛击成宝： “小逼养的，看我打不死你！” 成宝终于倒下，昏过去了。大根子还不解气，狠狠踹了他一脚： “找死，妈拉个巴子，给我把老逼养的带走！” 这成宝很倔，天不怕地不怕，除了爹娘，他谁也不买帐。 去年夏天，村东头的一棵大榆树下，他站在堂哥成林的肩膀上掏鸟窝。成林和他寻开心，猛地下蹲。成宝猝不及防，摔了个仰巴叉。他大怒，拍拍身上的尘土，上前就是一拳。成林打了个趔趄，叫道： “我是逗你玩的，你怎各动起手来了？” “玩，有这么玩的吗？差点要了我的命，浪妈妈的！”成宝又是一拳。 成林火了，拔拳还击。人高马大的他，却不是小他一圈的成宝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嘴里出血，脸上青一块肿一块，败了，往家里逃去。成宝不依不饶，边追边骂： “妈拉个巴子，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要不是被晒场上晾衣服的婶子拦住，不定什么后果。 成宝虽然凶，但不是欺怂的人，除非对方故意挑衅。成林偏偏拎不清，时常惹他生气，就连解手也不放过。 午后，成宝到茅房里拉屎。 所谓茅房，是用稻草与竹子搭建的圆锥形顶棚，形似越南人戴的斗笠，非常简陋。“斗笠”一侧留有出入口，里面挖个大洞，作为粪坑。 时逢梅雨季节，茅房里阴暗潮湿，污浊不堪。他褪下裤子蹲着。 隐隐约约，他发现竹檩上盘踞一条大灰蛇。咦，妈拉个巴子，你在这里做甚尼，不要我拉屎？他嘀咕着，捡起一块土坷垃，抬手就扔上去。中了，蛇“啪”地掉在地上。与此同时，外面有人大叫： “啊，不得了啦，鬼来喽、鬼来喽！” 成宝大惊，腿一抖，身子朝后一仰，“咚！”落到粪坑里。 粪坑很深，粪便没到脖子。他站起来，抹去嘴上的粪便，往上蹿，伸手扒坑沿。怎奈坑沿滑溜溜的，无论怎么努力都抓不住。他急得大叫： “来人哪，来人哪！” 人来了，就是刚才在外面咋呼的成林。他见成宝进去拉屎，拔直喉咙吓唬他，逗逗乐子。不料成宝经不起考验，跌入粪坑。满头满脸粪便的成宝，高举双手往上扑腾，臭气熏人。坑沿上，一条大灰蛇缓缓蠕动。成林吓坏了，赶紧转身离去，边跑边喊： “救命啊、救命啊……” 碰到在田头挖野菜的成娣，他嘴唇直哆嗦：“姐、姐姐，快快快，救、救命！” 成娣问明情况，操起挑篮子的竹竿，奔向茅房。她用竹竿划拉着赶走大灰蛇，伸手拉成宝。 成宝上来了，二话不说，迅速跑出茅房，“扑嗵”一声跳到茅房后的湖里，脱衣、沉下、冒出，挠头抹脸，使劲用双手抓洗。 瞧他的狼狈样，成娣好气又好笑：“成宝啊，你能不能让人省点心？” 她没料到，正是这次事件埋下了祸根，才有成林后来的被痛揍。 下雨了，阴风呼号，李家湖益发作响，声声撼人心魄。爷爷醒了，被那伙人拉起来，推搡着，跌跌撞撞地离去。他回头看看姐弟俩，涕泪俱下，哀嚎着，声音越来越低，瘦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 这边，成宝还躺在地上。 雨越下越大，湿透了衣服。成娣抱着他，哭叫： “成宝、成宝，好弟弟，快醒醒……” 成宝没动静。 “土匪、流氓，杀千刀的，天打雷劈，你们会遭报应的！”成娣朝着那伙人离去的方向大骂：“大根子，你个畜生，害了我爸爸，害了我妈妈，害了我爷爷，害了我们一家子。还有天理吗！？啊……” 痛彻肝肠的悲声，与雨声、风声、浪涛声交互融合，漫向无边的旷野。 许久，成宝微微睁开眼睛，喃喃地说：“姐姐，我不要紧，不哭，啊？总有一天，我杀掉这些狗日的！” “不说了，弟弟，姐姐带你回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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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4-3-17 1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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