侉子

驴朝后

一
他有一个独轮车，还是胶轮的，这在镇上是个稀罕的物件。他推着独轮车满镇转悠，吆喝着帮人送客拉货。因为高大威猛，镇上人不敢叫他的活儿；因为北方口音，镇上人背后叫他“侉子”。
里下河地区的冬天是湿冷，寒到骨子里。侉子顶不住，就在老街的十字路口，找个朝阳的地方，依靠着独轮车，晒着太阳。冬日的太阳，如冰箱里的灯，漫漫的，被湿气过滤得只有亮没有暖了。眼瞅着他整天饿着肚子，有人尝试挑他的生意，发觉做事挺实在，要价也不高，甚至随手拿两个酥儿饼顶工钱，也管，关键力气还大。
就这样，侉子的营生打开了。闲时，他到镇西头公路的白果树下候着找钱，那个时候，只要不开仗，就会有南通到东台的车路过这里，人货混装的道奇客车，主要服务于生意人。这里是小镇，客少，但只要被侉子遇到，一般不会是小钱，独轮车能装货能坐人，他做的是独市。
解放后，车站为国家所有，没多久，小镇也设了汽车代办站。于是，白果树旁多了个小棚子。站长是位17岁的小伙子，姓沈。校长兼校工，上课带打钟。失恃失怙之人，白天，小棚子是候车室，晚上就是他的栖身之所。不知什么时候，侉子掺和进来了，和小沈吃一起，住一起，俨然父子。
听红园酒家的伙计说，侉子山东老家有人沿着通榆公路一路南下，找到了侉子，要他回家。侉子把家乡人带往红园吃饭，酒间，侉子悉知父母均已去世，涕泪纵横，卟咚一声跪了下来，面朝北重重嗑了三个响头。又了解到自己已经有侄子侄女一大堆了，但缺衣少粮，日子难挨。侉子掏出积蓄，交给对方，一个子儿也没留。咬着牙，低头说道：“我不回去了。”声音低沉而坚定。老家人见侉子在这里日子还过得去，便不再劝说，拿着盘缠，打道回府了。
这顿饭，侉子还是赊的账。
二
侉子和小沈搭伙儿过日子。小沈结婚了，侉子跟着，小沈有孩子了，侉子帮着照应。
有人跟侉子说，凭你的身板，凭你的力气，养自己绰绰有余，何必寄人篱下？侉子“嘿嘿”一笑，算是作答。
有人又跟小沈说，你们把这个来历不明的糟老头子，容留在家，他老了，病了，咋弄？小沈也是笑笑：“一个外乡人，不容易啊。”
是时，三仓新设了汽车代办站，缺熟手，征求小沈的意见，小沈是进步青年，当然听从领导的安排，蚂蚁搬家似的陆续把小家庭转移到了三仓，侉子没有随行。时当1956年仲夏。
一天下午，太阳西沉了，有凉风吹过。小沈把站前的砂土路洒了两遍水，瞥见大门两边的对联下摆被风吹飞起来了，他忙找了浆糊粘好，压平，端详着。
“送男女老少出行前程顺畅，迎父老乡亲归来一路平安”，红纸黑字，墨迹还亮着呢。
小沈“沙沙”地扫着门前的路面，越扫范围越大，一直扫到路对面的路牙子。
小沈抹着汗，准备收工的当儿，看到西面十米处，有一驮着全部家当的独轮车停在路边，车上斜靠着一络腮胡子，面朝着东。
这样的身影小沈太熟悉了，他不动声色，但难掩心中的释然，丢下了扫帚，故意不朝侉子那儿望，顾自上了街头。
回转时，一手拎了两瓶酒，一手托着装有猪头肉花生米的荷叶包，从背后绕到侉子跟前，四目相对。侉子的胡子又长了很多，眼神虚空。
小沈把手上的东西递给侉子，努嘴道：“拿着，车子我来推。”侉子一副抱歉的样子，身子垮下来，头埋着。
这晚月色美，屋前摆一张杌子，两张小凳，就着瓶子对饮吹了起来。
凌晨，当东台开往三仓的第一趟班车到来时，大灯照到的是两个东倒西歪的光膀子，一个趴着，一个仰着。
此后，街坊邻居都看得出来，三仓车站的沈站长，是一家三代聚齐了。他的孩子管侉子叫“爹爹”，亲着呢。
一家再回到富安的时候，已是1965年，原来的车站的小棚子变成了像模像样的三间口站房。小沈成了老沈，还是一个人的车站。虽说住家就在车站旁边，但从早到晚，他哪里也走不得，妻子要上班还要忙家务，五个孩子，四个小子，老小是丫头，几乎都是侉子陪伴了。
兴致来了，侉子会让孩子们依次排立，由高到低，信号图标似的。孩子们听众口令，稍息、立正、报数。然后逐一出列，自报家门，
“×号××，向爹爹报到！”
“归队！”……
孩子们喜欢这样玩，因为后面总有好事儿。
春天，侉子会带着孩子野外踏青，而他们最高兴的莫过于上街逮小鸡儿，家养，生蛋；
夏天，侉子会带着大家买西瓜，如果再吃上一次棒冰那得回味三天；
秋天，淘萝一拎，上“大同”买兔头去了，五分钱一个，人手一只先啃着，淘萝里还有；
冬天，侉子会拉着手搀手的四个小子，怀里抱着最小的，浩浩荡荡地往“第一池”去，洗澡啰。
三
文革期间，“文攻武卫”查夜。因天热焐躁，在候车室里过夜的侉子被查，他没有户口，又是外地口音，疑似流窜分子，便要查他的物品。
老沈配合着，拿出了侉子仅有的一个破烂的藤条箱，里面是一些衣裤被单袜子之类的日常用品，全部抖出，竟发现有一张折合的硬纸，打开一看，是国民党少尉排长委任状。
侉子当即被五花大绑，押送到镇政府，后被关进学习班一个星期，交待历史问题。老沈心里那个恨啊，你侉子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代了，你留那东西干啥哟。早烧掉不就没事了吗？这下好了，麻烦如水银泻地，不可收拾了。
侉子的身世总算是弄清楚了：他是抗战老兵，因有战功，升为排长，抗战胜利后，因不愿意看到中国人打中国人，故开了小差，不敢回老家，便悄悄伪装，在富安镇隐姓埋名下来。他说他之所以选择这里，全因“富安”二字，富安富安，既富又安。
显然，这与镇上的百姓所知道的是从山东一路南下逃难过来的，不符，侉子说谎了。
侉子待在这里，属于流窜人员。批捕他吧，他是被抓壮丁的，且主动洗手了，够不上。最简便的办法就是遣送回原籍，省得后患。“三结合”的镇领导班子，在这一点上意见高度一致。
老沈闻讯后，找到镇上所有有话语权的领导，再三说明他父母双亡，已无家，单身汉一个，希望回归沈家。并承诺担保，今后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也绝不会给镇政府添加任何麻烦。七十年代镇上的车站站长，还是吃得开的，镇领导给了面子。
因为侉子，老沈这辈子没能入党。
镇上的“文攻武卫”后来也不再神气了，据说，在一次搬家时，他们把一批档案弄丢了，悄悄地排查了好长一段时间，甚至县里也来人破案，还是不了了之。
因为好多人的小辫子已经没实锤了，镇上“牛鬼蛇神”的处境也宽松了不少。
四
朝来暮去，侉子的独轮车已经换成了平板车，但沈家的孩子谁都不会忘记，他们的童年都是侉子的独轮车拉过来的。空车时，就骑在车上，有货时，一边孩，一边物。
侉子虽然在车站不再做独市，但生意还是一样的好，镇上的人就爱挑他。
公路拓宽了，原来路边的那棵地标式的白果树，现在成了路中央的隔离带，多年守候在树荫下的侉子，现在离它远了，他也和树干呈空洞状的白果树一样，垂垂老矣。他做太爷爷了。
再拉板车时，他用上了车把带，就是在板车的两个把手上各系一条用白帆布绞起的绳索，绳索在车轮上面的护栏处挽成一个圈，可以把肩套进去，这样拖重活的时候，除了手用力外，肩还可以使上劲。
时间到了1992年，新年的日历翻开没几页，侉子就感觉自己明显地力不从心了。
但随后的春节他过得很开心。年夜饭，摆了两桌，孙辈们都是一家三口，齐齐全全，侉子坐上首，静待小辈们搛菜，敬酒。
酒酣气益震。他们重温起儿时的游戏，五人又一次排成一排，由侉子发出口令，稍息、立正、报数。逐个出列——
“×号××，向爹爹敬酒！”
“干杯！”……
侉子连干了五杯，原本僵硬而呆板地纵横着无数岁月划痕的黑脸，因为染上红晕，而变得可爱。望着眼前五个一般高的孩子，亮着眼珠默不作声地笑，笑得泪水在颊上流淌。
这顿饭，侉子说了这辈子加起来都没有今晚说的话多，他细数沈家孩子的种种趣事。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吃上，感慨自己是黑人黑户，无粮油计划，都是占用孩子们的口粮捱过来的。他像卡壳的唱片，反反复复，颠三倒四。
他醉眼蒙眬了。
种种迹象表明，生命正在侉子身上打点行装，一个月后，他已经躺在床上好几天不吃不喝了，再怎么喂，也都全部吐出。
孩子依次来到侉子床前，握着他的手，大声地说——
“×号××，向爹爹报到！”
这次，再也听不到应答声。只有被握的手，微微动了动，浑浊的双眼无神地瞪着，有泪在那儿汪着而不流下来。
油尽灯灭，他的全部家当，都在那由藤条箱早已换成的樟木箱里。整理他的遗物时，那箱子里的最上面赫然摆了六个信封，里面装的是金额相同的现金，分别标注着1、2、3、4、5，还有一个信封歪歪斜斜地写了一个“死”。
孩子们都明白，这是侉子早就准备好的，因为他曾说过：“这里的老人去世，都一定要留子孙钱的，这样后辈才发财，你们认我做爹爹，我得有爹爹的样。”第六个信封是他为自己预留的安葬费用。
在殡仪馆，沈家为侉子举行了告别仪式，街坊邻居以及侉子的一些老相识悉数参加。
老沈正儿八经为侉子写了悼词，其中有这样一段：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千里迢迢来到他恩人的家乡——江苏东台富安镇，用自己的后半生，庇护着恩人的遗孤，这位遗孤就是……。
侉子的骨灰被安葬在富安公墓，有墓碑为证：

生于1909年11月22日
故于1992年3月7日
山东日照  严正友  之墓
            孙：国祥、国林、国霞、国仓、国秋叩立


2023年8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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