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农历四月中,“物致于此小得盈满。”诗云:“麦穗初齐稚子娇,桑叶正肥蚕食饱。”“麦风翻陇泼浓绿”,“邻惊麦野闻雏稚”。 儿时的“小满”,没有诗人笔下的浪漫,更不懂“小满未满,小得盈满”的人生哲理,记忆中只有奶奶的唠叨:“逢满吃半枯(熟)。” 清晨,我和哥哥挑猪菜回来,奶奶已把三碗大麦子稀粥盛在桌上。清亮的碗面照见人脸映着梁,木柄带钉的铜勺扣在盆沿,瓦盆里不时冒出游丝热气。门边的簸箕里,堆满了带青的麦穗。心头涌起一阵喜悦:今天有“冷蒸”吃啦! 奶奶回来了,衣裤已被露水打湿。她将衣兜里青梗泛黄的麦穗倒在地上,疲惫的身体支在桌边,右手撑着锅台,左手端起桌上的粥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下肚,碗往铜水盆里一撂,顺手拖过小板凳坐下。 坐在门口的奶奶迎着泼洒进屋的阳光,像是一幅曼妙的剪影。她拿起一把麦穗,用满是老茧的双手反复搓揉。搓去麦芒,麦仁留在了手心。浑圆饱满的麦仁青黄油亮,外面包包裹着一层薄透的麦皮。接着,奶奶又揉去麦皮,放进一旁的匾里。最后,再用簸箕去糠。簸箕在奶奶手里像熟稔的杂技,翻上落下的麦仁在阳光透射下如金色的珠儿,糠皮在簸箕扬起的轻风里飘落如雪。 奶奶把去糠的麦仁放清水漂洗,然后倒进铁锅,用木柄铜铲轻炒慢翻,那声音和节奏,像是快乐的行板。奶奶一边炒,一边不停提醒灶后烧火的我:“少放点,火小些。”泥锅墙土灶想烧出文火,要精准的技巧。对我这十岁孩童无疑是高难度活儿。陈年麦秸易燃,添多了,烈火如爆,直往外窜,火烧眉毛那是常事。少添或是慢添了,火苗小得像省油的灯,够不着锅底。 透过灶堂上方的小洞,瞄一眼翻炒中的奶奶,她神情专注,慢翻轻炒。清香渐渐浓郁起来,麦仁开始泛黄透亮,锅里雾气升腾,满屋子清香氤氲,直往喉咙里窜。我多日荤腥未沾,终于抵挡不住“馋虫”的诱惑,快速从锅里捏几粒麦仁放进嘴里。那种香,深藏在脑海深处一辈子,每每被唤起,总有控制不住要流口水的感觉。 奶奶把炒熟的麦仁盛在柳匾,使唤我和哥哥搬两张木凳放到屋外木枣树下凉。簸箕搁在木凳上,奶奶一边用手翻耘麦仁,一边说:“去打当磨盘。” 我和哥哥把挂在山墙上的三角形“磨丹”取下,套进石磨的拐眼,将磨盘擦干净。一会,奶奶把柳匾放在磨盘右首的杌子上,左手紧握“磨丹”拐磨,右手抓一小把麦仁。我们屁股撅得高高的,埋头猫腰,前推后拉应和奶奶掌控“磨丹”头的左牵右拐。石磨悠悠地转了起来,发出沉闷的“吱吱”声。奶奶右手悬在磨盘上空,磨盘转两圈,她拳头微微一松,拳心漏下的十几粒麦仁不偏不倚掉落磨眼。一会儿,磨齿里断断续续有“冷蒸”挤了出来,像麻线一般。 刚磨的小麦“冷蒸”青梗,柔软,带着温润,筋拽拽,韧滴滴,麦香盈足,津润在喉。闭目细嚼,再多的口水都会在“冷蒸”入口的一刹那弥消无形。 “冷蒸”除了生吃,还可和着稀粥吃。也可以拌鸡蛋热炒,或是清蒸。还能晒成干,想吃的时候用清水湿润,佐以葱、蒜、姜小炒,都是难得的美味。 若是错过一季,就要等到来年四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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