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辫子 (短篇小说)
沈乃柱 一 池塘有足球场那么大。池塘中央有个小岛,小岛不小,上边盖了个图书馆,图书馆是欧式的白墙红瓦三层小楼,基础有两个教室那么大。岛的四周长满了苍松翠柏,岛的前后各有一座小木桥。岛的东西两侧便是水池了,到了夏天,满水池的荷花盛开,池塘周边的芦穗随风飘荡。池塘、小岛、图书馆三位一体,成为卤城中学独特的风景线。 图书馆啊,图书馆,难忘的图书馆。 那是1958年5月中旬一个周末的夜晚。孙渊象往常一样,在二楼阅览室内,坐在南墙西侧的窗下聚精会神地看书。他喜欢或者说习惯坐在这个位置。这儿畅亮、透风。他在这个位置上,从初二一直到现在的高二,每个星期的周末基本上都是坐这儿。之所以这么坚守,他认为在阅览室这样安静的环境里温习功课,再弄点报纸、杂志调剂调剂,简直就是一种高级享受。 这天晚上,正当他享受这美好光阴时,有人在一楼喊:“二楼上的人,快下来!熄灯铃都响过了!” 孙渊明白这是图书管理员徐阿姨在喊。那是一个白白净净、瘦瘦精精的中年妇女,到时候她总是这么喊。他早已习以为常,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收拾书包准备走。他扫视一下周围,阅览室里的人都走了,只剩下另外一个坐在南墙东侧窗下的女生,这女生响亮地回应徐阿姨:“来啦!”声音拖得长长的,皮鞋踏着地板“笃,笃,笃,”地走向楼梯口。 孙渊刚转身,那女生尖叫一声:“哎呀!”只听“嘭嗵嗵!”人从楼梯上滚落下去。 孙渊心头一紧,三步并着两步,急匆匆下了楼梯。定晴一看,那女孩瘫坐在地上,双手抱住左腿,显得十分痛苦,脸上豆大的汗珠直滚。 这时,徐阿姨跑过来惊慌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女生难过地说:“我一脚踩空了。” 徐阿姨想把她扶起来,她直摆手。 孙渊说:“赶快把她送医务室吧。”女同学点头称是。 徐阿姨说:“那就请你背一下。” 孙渊二话没说便蹲下身子,徐阿姨把女同学托上肩。孙渊身高一米八,壮壮实实,背个小女生当然不在话下,一刻儿工夫就到了医务室。这时虽说已经夜里十点多钟,老校医还没有下班,她仔细检查了伤腿说可能是骨折,边说边拿了付担架,要徐阿姨和孙渊一起把女同学送上医院。 好在医院不远,约莫半个时辰就到了。 在急诊室,一位穿白大褂的女医生用听诊器仔细地听了心脏,量了血压,接着又检查了腿脚的伤处。 她对老校医说:“可能是小腿骨折,这样吧,先办住院手续,把她送到外科病房,等天亮大家都来了,再处理。”她又交待女生:“要躺在床上,腿不能动!”。 老校医办好手续,吩咐徐阿姨和孙渊把女生抬到病房。安顿好了之后,老校医说:“我还要回去值夜班,就烦你们照护一下。” 这时已是凌晨三点钟,折腾了那么长时间,好不容易才定下神来。病房里就这么一个病人,孙渊再看那女孩,双眉紧蹙,眼睛微闭,一脸愁容,焦躁不安,于心不忍,正想上前安慰两句,女同学忽然睁开眼睛叫来徐阿姨。 一番耳语之后,徐阿姨示意他出去一下,片刻功夫又喊他回来,说:“你把她抱起来,她要小便,我一个人没法弄。” 孙渊犹豫道:“这……” 徐阿姨急了:“你看她那么难受的样子,快点!”。 孙渊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抱着女生的后背,长长的辫梢从他的手背如丝般滑过,一种莫名的激动与心悸,徐阿姨帮她褪裤子…… 事后,孙渊的心乱了。眼前时不时地出现女生那雪白雪白的屁股,耳朵里时不时听到女生那哗啦哗啦小便的声音…… 天亮之后,女生的班主任和室友,闻讯赶来。孙渊于是告辞,女生欠身说;“谢谢你。”顿了一下又说:“你还会来看我吗?”孙渊使劲地点了点头。 其实,这个女孩孙渊早就熟识。她叫周芳,和他同一个年级,同一幢教学楼,出出进进经常碰到。她是个美人儿,身材匀称苗条,白果型的脸,一双明亮又芬芳的大眼睛。她的特别之处,是有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一条长长的辫子,比一般有辫子的女生都长,非常漂亮。她能歌善舞,经常在学校的舞台上表演节目,而且还会写诗画画,学校的画廊里时有她的作品展出。年轻的姑娘长得美,又多才多艺,在校园里是吸人眼球的。 男生们因为欣赏她喜欢她,常拿她的辫子打赌:“你有本事就去摸她的那个长辫子!”。 现在,孙渊和她零距离接触,那辫梢滑过手背的感觉是那么的妙不可言,挥之不去……
二 孙渊再次去医院看她,是第二天傍晚。 周芳半躺在床上,左小腿已经绑上石膏,她的母亲陪着她。她笑嘻嘻地说:“你来啦。”脸上泛起一阵红晕。 孙渊唔了一声,搭讪说:“疼吗?” 她回道:“不怎么疼。”又说:“昨天晚上辛苦你了。” 孙渊说:“应该的”。 这两个人虽说平时也见过面,这么多年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这回邂逅,一问一答之后,就没词了。彼此显得有点尴尬,孙渊有些局促不安,站在那儿光搓手。 周芳的妈妈递一杯茶给孙渊,他连声道谢:“不用了,我还要回校上晚自习呢。”说着就要走。 周芳慌忙说:“不忙走,我还有事要请你呢。” 孙渊站定,她说:“我现在不能去上课,功课拉下来了,请你帮我补一补行吗?” “这个……你班上的人不是多呢吗?” “没有合适的人选。” “我……我这水平?” “你就不用谦虚了,谁不晓得你是数学大王啊。”她像孩子一样撒娇:“哎呀,你就帮帮我吧!” 孙渊无奈,只好答应。这以后,他每天不是中午就是傍晚,趁休息的时候,去帮她补习一下功课,直到学期结束。 人与人之间,接触的时间长了,彼此也就没有了隔阂。况且周芳很清纯、直爽、泼辣,也就无话不谈了。她说她很早就留意于他,说每次年级中考大考,她都想方设法查问到他的成绩,说他一直名列前茅;说他每次参加大型篮球比赛,她都去看,特别欣赏他左手中距离投篮,说命中率高,说姿势洒脱;说他在画廊里展出的书法作品刚柔并济、清秀遒劲;说他写的诗歌、散文韵味十足;还说他人长得高爽,嘴、鼻子、眼睛长得有棱有角,很有阳刚之气。 孙渊没有想到原本陌生的她这么细心地观察,说出他这么多优点和长处…… 孙渊是个聪明人,周芳的话说到这份上,心里明白她的意思,于是他很坦诚地倒出肚里的苦水:说他很不自信,甚至有点自卑;说家境很苦,家在偏僻的农村,住的是两间小顶头屋;孤儿寡母四人相依为命,读书的费用全凭母亲农闲之时替人家做保姆挣钱;说弟妹十四五岁,没钱上学,在生产队里苦工分;说在卤城这样有名气的学校读书,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走不到人前…… 也许正因为自己是个苦桃子,孙渊的为人处世很低调,平常很少和人交往,星期假日就躲在宿舍、图书馆看书,或者自个儿到操场玩玩。鬼使神差,这次和周芳碰到一块,他的心情很复杂,进亦难,退亦难。两个人相处有个把月了,用两情相悦形容并不过分,但是孙渊却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周芳则不然,她是越来越任性,越来越有点“放肆”。孙渊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欢呼雀跃直嚷嚷要下地走走,她不要她妈妈搀扶却要孙渊。有时她躺在床上要孙渊替她按摩,有时还要孙渊帮她洗洗头,搓一搓、捋一捋、梳一梳那长长的辫子。碰到这类事情,孙渊不肯,但总是拗不过她,经不住她嘻嘻哈哈的纠缠。 放暑假那天,早饭后,小雨霏霏,孙渊去她那儿辞行。 她坐在床上不紧不慢地梳头,看他进来了,拍拍床沿要孙渊坐在她身边。 开门见山地说:“今天放假了,你要回家了,我有话跟你说。”她转过头去,跟正在收拾碗筷的妈妈说:“请你先出去一会,回避一下,让我跟孙渊说悄悄话。” 妈妈笑嘻嘻地离开之后,她直截了当:“不怕你见笑,我已经暗恋你两年了。” 听她此言,孙渊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听她说:“那天晚上我摔了一跤,就是因为回头想再看你一眼,没留神,一脚踩空了。” 孙渊惊诧不己,周芳却面露笑容接着说:“这也许是天作之合,是缘分。要不然我们怎么会走得这么近呢?”她胸口起伏娇喘微微:“我让你背我、搀扶我、洗头、按摩,还有……这可是肌肤之亲啊!一个大姑娘怎么可以这样随便呢?那就是因为我心中有你!” 好一阵子,沉默不语。突然,她严肃、认真地说:“我现在郑重地向你托付终身。” 孙渊楞在那里,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 “你说啊!要不要我?”她着急道。 “我不敢担当……” “你怕我欺负你啊!” “不、不、不,我不配……” “配。”她抓住孙渊的右手,她把她右手又白又嫩的五个指头,插在孙渊的指缝间,十指紧紧相扣;她的左膀搂住他的脖子,樱桃小口,在孙渊的脸上一阵狂吻,吻嘴、吻鼻子、吻眉眼……
三 那个年代,中学既不提倡学生谈恋爱,但也不明确反对谈恋爱。不过到了高中阶段,正值青春期,情窦初开,芸芸众生,谈情说爱在所难免。不过一般都是“暗渡陈仓” 这周芳和孙渊虽说确定了恋爱关系,但是他们不显山,不露水,谁也不知道他们的隐私。 开学了,上高三了,他们一门心思,就是用功学习,决心双双考入清华大学。要说有点什么变化?就是在周末去图书馆,两个人不是各自坐在原来的窗下,而是坐在一个窗下,坐在一条凳子上,聚精会神地复习功课。即或交头接耳,也不是谈情说爱,而是讨论学习问题。有时,为了放松一下心情,在没有人的情况下,女的会在男的额头或者嘴巴、唇边轻轻地一吻,男的会用单手或双手温柔地捋女的那又长又粗的大辫子…… 九月中旬的一个周末,他们早早地来到了图书馆。阅览室里就他们俩,刚坐下周芳就直嚷嚷:“功课这么紧,团委还跟我约稿,说是要出一期国庆专刊,要我写一首歌诵祖国的诗。” 话音刚落,孙渊接着说:“是啊!也跟我约稿了。叫我写一篇歌诵人民公社好的散文。” “真是的,赶鸭子上架!”周芳嘟嚷。 孙渊情绪有些激动:“嗨,要我歌诵人民公社好,真是找对人了。”这话里有话,他这个暑期在家乡农村生活将近两个月,亲身经历了大跃进,搞试验田深翻一丈二,亩产万斤粮,结果是颗粒无收。吃食堂顿顿喝稀粥,天天饿肚子。有的地方连粥都喝不上,吃盐蒿子。挂羊头卖狗肉,尽搞假大空,什么人民公社好?!糠罗卜式的空虚! 两个人在一块嚼嚼舌头,发发牢骚拉倒吧,谁料想孙渊这个毛头小伙子,竟把“人民公社是糠罗卜式的空虚”这句话,写到他的散文里边去了,闯下了弥天大祸!
四 国庆前夕,学校声势浩大地召开专项宣判大会。 孙渊因“人民公社是糠罗卜式的空虚”这句话获罪,受到严厉批判并当场逮捕。 他戴着手铐站在舞台前,神态自若,面不改色,目光炯炯,扫视着会场上席地而坐的同学们。 和周芳四目相对时,他微笑着盯着她的脸。她面无表情,呆若木鸡。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 正当她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一个炸雷般的吆喝声:“把反革命分子孙渊押下去!” 周芳立马清醒了。 她霍地站了起来。但见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把剪刀,“咔喳”一下把辫子剪断,双手捧着那长长的辫子,拼命地挤出人群,疯狂地向孙渊跑去……
后记: 2014年写了约3500字,2019 年7月完稿。写于60年前的一个上梦。 沈乃柱,男,1940年5月生,盐城市滨海县人。1965年7月毕业于南京师范学院,同年分配到盐城县工作。先后任中学教师、教导主任、中学副校长。后调至郊区文化局,任办公室主任、副局长。2001年盐都文化局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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