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秣马厉兵庄湖上 誓师大会初露头 成娣报到后的第三天,船工的水上集训开始了。 集训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学习摇橹和掌舵,这是基本技能。第二阶段,每天摇船三十公里,增强体力。第三阶段,军民合练,达到行动上协调一致。 成娣早早来到营地二里外的庄湖边。 天气晴好,湖上风平浪静。顶头而泊的木船挤挤挨挨,多得数不清。在霞光的抚慰下,一动不动,像懂事的孩子般乖巧。 转身眺望大江,隐隐约约一抹黛青色,是江的南岸。江心,一艘木船顺流而下,摇橹人的身影清晰可辨。木船上方,几只雪白的江鸥悠然翻飞,偶尔“叽叽”地叫着,互相打招呼。飞着飞着,一齐斜斜地滑向岸边,轻轻落在芦苇与篙草丛中的浅滩上,觅食、嬉水。不一会儿,“呼啦啦”,接连腾空而起,扑棱着翅膀,追逐驶去的木船。目之所至,一派祥和。 成娣看得入迷,喃喃自语:“要是日子也像这样,那就好了。” “会有这一天的。” 不知什么时候,何栓子站在她的身后。他直视对岸,语气坚定: “在毛主席和共产党的领导下,我们完全能够消灭剥削阶级。那时,人民当家作主,好日子就到了。” “栓子哥,是你呀,”成娣扭头,笑了笑,眼神里满含憧憬:“我相信,希望这一天早点到来。” “嗯,快了。” 正说着,响起嘹亮的军号声:“嘀哒哒……” “集合了,走!” 何栓子拽了把成娣:“我也要忙了,再见。” “嗯呐。” 今天是水上集训的第一天。成百上千的船工赶来,黑压压一大片。俞师长、许政委和王参谋长健步登上岸堤。许政委手擎铁皮大喇叭,朗声道: “父老乡亲们,首先,我代表师党委,感谢你们深明大义,离乡背井为军队服务,为革命出力。其次,请你们服从管理,注意安全。革命胜利后,你们都是功臣!” 简洁,干脆利落。 话音刚落,掌声如潮。成娣使劲地拍手,只觉得热血上涌,不能自抑。王参谋长接过喇叭,宣读各项纪律,再三强调要注意安全。末了,俞师长大手一挥: “我宣布,集训开始!” 大伙散去,登上各自的船。 成娣的九号船安排四个人。除了她,另三人是学员,她负责教他们。 成娣解开缆绳,用篙子往水里一戳,船快速朝后退去。她奔向船艉,抬起橹,套上橹绳,一手搭在橹身,一手抓住橹绳,使劲地摇着。身轻似燕,麻麻利利。船停止后退,前进。大推艄,小扳艄,拨准船头。她边说边示范: “你们看,橹身和橹绳是反向运动,摇橹,船前进。橹歪,可以调整船头方向。朝外歪,船头向左。朝里歪,船头向右。记住,橹不能太歪,太歪会脱臼。” 伴随着各种动作,那条油黑乌亮的长辫子在腰后甩来甩去,恣意挥洒着青春气息。那俊俏的脸,水汪汪的大眼睛,甜美的声音,更是让人爽心悦目。 有个叫林小二的学员,两只金鱼眼一眨不眨地盯住她,嘴里流下了哈喇子。成娣放下橹,握住舵杆: “人在左边。推,船头向左,叫推艄。扳,船头向右,叫扳艄。” 她顿了顿:“碰到大风横浪,船身颠簸,弄不好会翻船。这个时候,船头要对着横浪,尽量加快速度,保险些。你们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 她停下,指着林小二:“你来试试,摇橹。” 林小二一上手,“嘚,”橹一歪,脱臼了。 “掌握好重心,角度一小点,再来,”成娣说。 反复几次,林小二勉强学会。 刚才,他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成娣的身上了。她讲的内容,大部分成了耳边风。成娣对林小二说: “可以了,接下来学掌舵。” “好咧,妹妹你说怎各就怎各,哪怕要我钻粪坑,哥哥都听你的。” 林小二嬉皮笑脸,油腔滑调,惹得人们直皱眉。成娣绷着脸: “严肃点,这是训练!” 一天下来,学员们基本掌握要领。再过一天,都很熟练了。 第三天进入下一个阶段,为期五天。四个人分为两组,每组一条船。一人摇橹,一人掌舵,轮流。 林小二要求和成娣在一个组。成娣有点讨厌他,这个人不正经。为了不影响训练,她还是答应了。成娣对大家说: “摇船到于家港,来回十五公里,上午下午各一趟,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出发!” 两艘木船差不多大小,向北齐头并进。虽是逆水,还算平缓,摇船并不怎么吃力。 进入湖尽头的茂河,河道狭窄,水流加快,船速变慢。人们奋力地摇着,船像蜗牛般爬行。成娣边摇边鼓劲: “加油、加油,宁叫慢,不叫站!” “是,加油!” 另一艘船上的人和成娣一样,衣服都湿透了。 坐着掌舵的林小二看看满头大汗的成娣:“妹妹,小身板行么,要不要哥哥换你?我心疼啊。” 听他这么说,本想喘口气的成娣咬咬牙:“不用,我行!” 暧昧、肉麻,赤裸裸,什么东西。 三个钟头过去,于家港到了,另一艘船落在后面足有半里路。 林小二撇撇嘴,一脸不屑:“嗤,两个大男人,不如一个小女子。” 成娣心说:你算大男人?除了耍嘴皮子,啥也不是。 她一个大推艄,船掉头,顺流而下。笃悠悠摇橹,船速也够快的。林小二扶着舵杆,拉长声调: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成娣搁下橹,擦擦脸上的汗,摇摇手腕,揉揉胳膊,拿起平基板上的军用水壶,拧开盖子喝了口水: “肚子里有墨水的喔。” 军用水壶是何栓子送给她的。 “那当然,我舅舅是中学教员,他教过我,”林小二得意忘形地拍拍成娣的肩膀:“郎才女貌,天作地合,做我的媳妇吧。” 成娣脸一沉,推开他的手,正色道:“别胡说,当心我告你调戏妇女!” “不不不,开开玩笑,开开玩笑,”林小二吐了下舌头,慌忙摆手。 那个年代,调戏妇女是要处分的。 “小推艄,船头偏右了。” 林小二涎笑:“是,服从命令听指挥。” 成娣瞪了他一眼,放下水壶,站起身,继续摇橹。 俗话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两个阶段下来,训练效果显著。经师部考核,成娣的九号船成绩名列第一。俞师长笑着说: “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好样的!” 许政委赞同:“是的,多亏何栓子这个伯乐。” 王参谋长拿过一纸电文:“刚收到的,行署决定,撤职查办董德根。把这个消息告诉成娣吧,让她高兴高兴。” “对,明天吧,给我把何栓子叫来,”俞师长命令。 “是!” 通讯员跑步离去。 俞师长说:“让何栓子转告吧,更有意义。” 许、王明白“意义”的弦外之音,相视一笑。 明天即第八天,是军民合练,重头戏。 根据船的大小,分配相应数量的人员。成娣的九号船,不大不小,刚好搭载一个排的兵力。带队的,是何栓子。 他放心不下成娣,她毕竟是女孩子,船工里年龄最小的一个。何况,俞师长叮嘱过,要照顾好她呢。只是他太忙了,分身乏术。 这些天来,何栓子不但操心陆上训练,还要带领全连战士学习游泳,特别是武装泅渡。天天连轴转,根本没有时间看望成娣。晚饭后找她,不在,她去探视爷爷和成宝了。算了吧,家人团聚,没事不便打扰。背井离乡的她,家里遭受这么大的变故,惦念一老一少,人之常情嘛。 是的,成娣无时无刻不牵挂爷爷和成宝,得空就来探视。 爷爷吸着旱烟,笑道:“丫头,放心吧,我们很好,我这把老骨头比以前硬朗多了。” 成宝倒上一碗水递给成娣,乐呵呵的:“姐姐,我帮爷爷干活,可卖力了。” “是的,”爷爷笑眯眯的:“这个伢子相各勤利的,读书也用功。” “呶,姐姐你看,”成宝从桌子上拿来一本手工装订的簿子。 成娣就着煤油灯,一边翻看,一边称赞:“成宝有出息,会写那么多字了。” 爷爷对她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以前你堂叔教过你不少书,你识的字也多,经常练练,不要丢了哦。” “爷爷放心,我虽然忙,一有空就上文化课,领导很重视的。教员走不开的时候,还叫我代课呢。” “那就好、那就好。” 热闹间,何栓子撩开门帘进来,行了个军礼:“爷爷好!” “好好好。” “咦,你怎各来了?”成娣惊喜地问。 尽管这几天很忙很辛苦,她没忘记何栓子。何栓子来,是有重要事情。 “快坐、快坐,”爷爷挪过凳子。 成宝扑上去,拉住他的手:“何大哥,我想你!” “我也想你。” 何栓子抱起成宝,亲了亲他的额头,笑着对成娣说:“找你商量商量,关于明天合练的。” “噢,坐下说吧。” “不急,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 “什么好消息?” 何栓子清清嗓子,郑重地说:“董德根抓起来了,上级说,要严厉查处。” 爷孙仨一愣:“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师部让我转告你们。” “太好了、太好了,”帐篷内一片欢腾:“谢谢首长、谢谢首长!” 成娣由衷地:“也谢谢何大哥,是你,给我们引见了首长。” 何栓子摸摸脑袋,有点不好意思:“客气了,这是应该的。” 爷爷抬脚,把旱烟锅往鞋底上磕磕:“这核子太平了,你们的爸爸可以回家了。” “我要爸爸,呜……”刚才还兴高采烈的成宝,抹起了眼泪。 “唛哭、唛哭,”成娣安慰他:“爸爸一定会回来的,啊。” “嗯呐。” 何栓子坐在成娣面前:“商量一下明天的合练吧。” “你说。” “我看这样,行吗?”何栓子谈了他的方案。 成娣点点头:“行,蛮好的。” 第二天早上,何栓子带着一个排的战士登上九号船,安排每个人的位置。机枪手伏在船头,勾住扳机,瞄准前方。其他的坐在船舱两侧,背着枪,手握木桨。成娣做划桨的示范动作,战士们跟着学,一遍又一遍。 等到全都合乎要求了,成娣解开缆绳,用篙子使劲一撑,船倏地退入湖中。她快步走向船艉,操起船橹,一个大扳艄,船头九十度转向正北。何栓子下令: “开始!” 战士们齐齐放下木桨划着,一下又一下,疾如闪电。 “扯蓬!”何栓子再次下令。 两个战士竖直桅杆,“咔咔咔”抽着绳索。白色的篷帆冉冉升起,鼓起“肚皮”。顺风顺水,篷帆助力,船速很快。 放眼望去,四周的湖面上,无数篷帆星星点点,你追我赶,好像出棚的鸭子,争先恐后地游向觅食点。桨影里,一片片浪花此起彼落,恰似玉碎珠飞,在霞光里变幻着,五彩纷呈,炫人眼目。 湖面上寒风呼啸,波涛汹涌,掩饰不住腾腾热气。淡淡的薄雾弥漫着,融合了人与自然,汇成声势浩大的露天歌舞剧,苍凉而激越,雄浑而壮阔。成娣快速摇橹,不时提醒林小二: “推艄……扳艄……眼望前方……” “是……晓得了……” 林小二嘴上应承,心里咕哝:“小娘们真有一套,把大爷我当作跟班的了,浪妈妈的!” 他想,别看你神气洛谷,迟早是我的人。我林小二再没本事,追女人有的是办法,十拿九稳。不信,走着瞧。 一会儿,丁家港到了,返程。回来正好相反,逆风逆水,船速明显慢了,划桨很费劲。何栓子命令: “落篷!” “是!”两个战士上前。 篷帆“哗”地落下,桅杆随之放倒。 不多时,有的战士吃不消了,划桨频率降低。何栓子双目圆睁,喝道: “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你们忘了?加油!” “是,加油!” 船儿来来去去,来时扯篷,去时落篷,未曾间断,连吃饭都是轮流啃一点烧饼。 将近黄昏,训练停止。 晚霞如火,胭脂云悬。风平浪静,鸥鸟翻飞。青黛尽头帆影去,江天一色无纤尘。 江堤上,何栓子与成娣并肩而行。何栓子关切地问: “累了吧?训练强度很高啊。” “还好,我能坚持,”成娣笑笑:“只想早点过江,去海东找爸爸。你累不累?” 何栓子揉揉肩胛,摇摇手腕:“有点。不过,一想到即将打响的渡江战役,浑身就来劲了。” 他预感,渡江战役空前激烈,他和成娣随时可能牺牲。但,这又如何?生与死,要是前者只允许一个人,他宁愿让成娣活着,自己选择后者。 合练持续了好几天,成娣像只被赶着上架的鸭子,即将登台亮相。 4月上旬的一天下午,师部在八里外的胡家庄召开表彰暨渡江誓师大会,成娣作为船工代表受邀参加,还要发言。 “发言?那么大的场面,我不行的,”成娣连连摆手。 “没关系的,就像平常和人说话一样,”何栓子鼓励她:“上台发言,你只盯着我一个人,保你过关。” 成娣想了想:“嗯呐。” 有何栓子坐镇,她心里不慌。何栓子,某种程度上是她的靠山。 会场设在庄外的大场上,临时搭的简易主席台。会场四周和上空,都用黑色掩护布覆盖着,有部队警卫,以防敌机偷袭。会场内挂了十几盏汽油灯,把台上照得通明瓦亮。 主席台布置得庄严朴素,正面挂着毛泽东主席和朱德总司令的大幅画像,两侧悬挂着“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标语。 成娣与何栓子进入会场时,里面已经坐满了官兵,约有一千多人,组成一个个方阵。大家穿的都是一式的黄粗布军装,分不清谁是官,谁是兵。他们都是部队的英模功臣和各连队的先进人物代表,雄赳赳,气昂昂。会场内口号声此起彼伏: “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一人立功,全家光荣!” “一切为了大军渡江作战!” 战士们劲头十足地拉歌,《你是灯塔》、《解放区的天》、《打得好》、《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等,歌声响彻会场内外。 各方阵官兵互相挑战,歌声、口号声、掌声一浪高过一浪。这种场景,让人慷慨激昂,热血沸腾。与何栓子坐在一起的成娣神采飞扬,跟着喊口号、唱歌、鼓掌。 大会上,先由许政委宣读盐城战役获奖有功单位和个人名单,何栓子在列。许政委手擎铁皮大喇叭: “请叫到名字的单位代表和个人上台!” 被叫到名字的单位代表和个人,鱼贯上台。 “哗,”掌声如排山倒海。 俞师长、许政委、王参谋长及其他几位领导与他们一一握手,分别给他们戴上大红花。接着,获奖单位代表和个人发言。 轮到船工代表成娣了。 成娣一再叮嘱自己放松,还是有点紧张,心砰砰直跳。她快步走上主席台,展开稿子: “首长们好,同志们好!我叫李成娣,是一营二连三排九号船船老大。今天,我代表全体船工……” 就像学生念书,很快作了表态性发言。内容主要是做好准备,不怕牺牲,全力以赴配合解放军渡过长江,为解放全中国作出贡献。 许政委高声说:“讲得好,大家鼓掌!” “哗!” 掌声震耳欲聋。 受此鼓舞,成娣振臂高呼:“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台上台下跟着高呼:“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最后,俞师长讲话,他的讲话也是对在场的全体官兵发布的渡江进军令。他剑眉倒竖,神色严峻,不时挥动双手,语调铿锵有力,鼓动性很强。 他分析了渡江战役的有利因素和克服不利因素的条件。 他说,长江南岸的广大人民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迫切希望我们早日去解放他们。他号召全体官兵要发扬我军敢打敢拼的光荣传统,再接再厉,打过长江去,解放海(海东)、宁(南京)、杭(杭州),解放全中国。 他的讲话得到全体官兵的热烈响应,掌声、口号声经久不息,会场气氛达到了高潮。 会后,部队文工团演出《送郎参军》、《兄妹开荒》等文艺节目。 散会了,回去的路上,沉浸在亢奋之中的成娣问:“什么时候渡江啊?” “誓师大会一开,说明快了,”何栓子答道。 “请你帮个忙行吗?” “什么事?只要能够办的,我一定办。” “到海东后找我爸爸,叫他回家,他帮人家撑船。” “行,只要我活着,没问题!” “肯定活着。” “但愿。” 何栓子能了却成娣的心愿吗? 誓师大会后没几天,师部决定,根据战功和表现,何栓子升任一营营长。同时,师部给每位船工颁发《渡江战役纪念证书》。 师部要求,各作战单位要进一步提高战士们的游泳技能,抓紧抓实临战前的各项准备工作。 战士们因陋就简,用毛竹做成助游器材,日夜训练武装泅渡。船工们则忙着整修船只。处处热火朝天,一切都是有条不紊。 4月20日晩上,师部命令:庄湖内的木船全部转移到江边,开始渡江战役。 这一天终于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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