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华叶先生 跟华叶先生相识大概是在1994年,那时,他经常光顾我的小书店,社科类的,文学类的,艺术类的,他都驻足。店里的碑帖多,他尤其喜欢。每次来店里,总爱问一句,进新货了吗?其实就是没进新货,他对其中的一些碑帖也是百翻不厌,比比划划,不时冒出视角独特的评论。一来二去,彼此熟悉了,请教尊姓大名。 “我叫华叶”。 “哎呀,久闻大名,久闻大名”。 就跟现在的网红一样,华叶先生以研究报头,尤其是毛泽东手书的报头得名,80年代初,在东台乃至盐城是作为自学成才的有为青年,很火了一阵的,所以名字是知道的。 名人近在咫尺,不禁再次打量,他40多岁,瘦瘦高高的,锃亮的脑门,延续到中央,只后脑勺有半圈柔柔的发丝。高颧骨,脸上没肉,褶子围了嘴,说话一脸笑,褶子就愈发明显。着中山装,而且是下面两兜露在外面的那种,脚蹬的一双变形塌面的烧卖式皮鞋,应该也有一些历史了。 志趣相投,彼此便越聊越多,越聊越深。 他本名张建华,东台造纸厂化验室的一名技术人员,华叶是他的笔名。亏他改了,因为在我眼里,他的学识,他的气质,一声“华叶”才算是叫他。平时我尊他为华叶先生,不只因为他年长我好几岁,就是觉得那样的名字后头若不跟着“先生”二字,似乎这名字就还没完。 小书店兼营着打字复印,华叶先生总照顾着我的生意。他经常帮各地的报纸杂志设计报头刊头,以毛体集字居多,一些是受邀做的,一些是他觉得原来的不好,主动请缨的。剪辑的过程中,要不断的放大或缩小复印,然后再拼接,再调整复印,要完成一件作品,复印七、八次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华叶先生说,现在有了复印机已经方便太多了。 华叶先生收集的毛体五花八门。有商标、香烟盒,有画报里抠下来的,有书本里撕来的。两本题词手迹选被他剪得处处是天窗,他说,那都是因为以前没有复印机的无奈之举。 一次我在南京进货时,看到了一套《毛泽东手书真迹》,共三册,价格不菲,翻了翻,是新出版的,想到对华叶先生可能有用,就顺手拿了一套。 我知道他手头不宽裕,当这套书摆到书架上的时候,再三关照:“这套书你随便看随便复印,买下千万不必,店里还需要这套书装点门面呢”。 结果呢,他复印了两次,就再也不肯借用了,非要买下不可。我急了:“你这样做倒让我难堪了,似乎我在下套让你钻了”。他忙解释:“这套书是目前市面上最新最全的了,为我提供了太多的方便,这不是能用钱来衡量的,应该说是你帮了我大忙”。最后只好依他,按进货价成交。 华叶先生兴趣广泛,对版本亦有研究,他常跟我说,外国文学和古典名著是讲究版本的,翻译作品相当于二次创作,好的译者让原著基本保持原汁原味,坏的翻译能把一锅好菜糟蹋得面目全非。古典名著也一样,好的出版社校对严谨,差错相对少得多。 他专门把这两类书籍做得好的出版社列了一个排序,写在纸上交给我,这对我帮助很大。开书店的,就怕手里的剩货越积越多,而质量好的书是保值的。 一次,他告诉我,应邀帮东台报社做了一个用毛体集字的报头,并亮出设计小样。欣赏之余,我总感觉“东台日报”的“东”字最后一点,与一撇过于对称,且笔势上不搭,因为毛体的运笔走势是斜上去的,扬撇抑捺,而这一点,耷拉下来了。他解释道:毛体的“东”繁体的多简体的少,纵有简体的“东”,也多是简笔的狂草,能适用的不是笔划粗了就是细了,摆在一起不协调,所以现在的“东”是组合而成。 报社要求的是简体字,可实际操作下来,效果并不好。于是他给报社提供了两套报头,一套简体字的,一套是简繁结合的,即“报”字维持繁体,并建议用第二套。报社采纳了他的意见。 从“东台报”到“东台日报”,这么多年来,报头也应该是换了很多回了,现在毛体集字的“东台日报”恐怕是使用时间最长的了。我相信,这个报头还会继续使用下去。 1995年3月22日下午,我们相约去泰山寺,因为他知道我跟达禅大师相熟,结伴拜访更方便些。 华叶先生提议从城南走九龙桥往西溪去,说再喊一位他的同事,叫程可石,家住城南,对东台文史颇有研究。可到了他家,大门紧锁,大声呼名,无应答。 在泰山寺拜见了达禅大师,当老人得知华叶先生对书法有兴趣,便带我们在寺院里兜兜转转,所到之处,无论是墙上写的,屋里挂的,凡是有字的地方,全出自达禅大师的手笔,真草隶篆,尽态极妍。他们边走边聊,颇为投机,我是半吊子,插不上话。 回到达禅大师的办公室,应华叶先生的请求,达禅大师向我们讲述了泰山寺的由来,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华叶先生是带了纸笔的,显然有备而来。 达禅大师说: 唐代时的西溪,濒临着大海,此地的盐民利用海水的潮涨潮落捡拾些鱼、虾、螃蟹、贝类等作为自己生活来源的一部分。因潮汐来去迅猛,遇到大风也无规律可寻,为了保命,当地百姓合力聚土成山,名曰:潮墩,这样当潮水汹涌扑来无法逃离的话,可上潮墩以自救。 到了宋代,大海向东退去,潮墩早已失去它的作用,荒芜一片。有一云游四方的僧人,来到了西溪,一次在他在潮墩脚下的池塘洗瓦钵时,不知怎么的,钵子掉到水里去了,僧人很诧异:“难道我的饭碗要落到这里了?” 有道是:“佛已无为住,不用出入息,本由自然来,灵耀于是没。”也许是天意吧,僧人不走了,在信众的帮助下于潮墩上盖了一小庙,修行于此。 话分两头。有一姓汤的大官人,乘船走在海上,当行至西溪附近的海面上,突然风起浪来,大船欲倾,眼看性命不保,情急之下的汤官人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叩拜佛祖,保佑我们逢凶化吉,平安渡过此难”。话音未落,有一小舢板从前方直穿而来,上有三位神女,云冠羽衣,飘飘欲仙。当舢板与大船擦肩而过的刹那间,风平浪静,云开雾散,再调头一看,舢板不见了。 当晚,汤官人带着疑惑入梦而睡,仙女们托梦说道:“我们是泰山圣母碧霞元君所遣之玉女,念你对佛祖的虔诚,前来搭救,如要还愿,就替西溪东头的小寺庙做点事吧”。 正是因为有了汤官人的倾力相助,寺庙的规模越来越大,因为昔日的潮墩上建有碧霞宫,故寺庙始称泰山寺。 这就是泰山寺的由来,至于说到为何寺门朝北,实因地势所致,当初在潮墩上建庙,西有民居,南有大河,东有池塘,朝北是唯一的出路。 这段文史佳话我如此详细记叙,一是向华叶先生致敬,因为他的点拨,我在日记本上记录了当天的见闻。他未能成文,我帮他述诸笔端;二是用此种方式表达对仙逝的达禅大师虔诚的敬意。 又一天下午,跟华叶先生在书店里聊文学创作,知道他笔耕不辍,带着好奇,当即提出去他家里看看作品,他爽快地答应了。 他住造纸厂宿舍,只有半间,是一间宿舍分隔为二的那种,他住北边,虽是半间,但屋顶的下方有几块楼板搁着,成为屋中的阁楼,因为离异单身,他够住。 不足10平方的半间屋,在北窗旁边开了一个门,但屋子依然很暗,即使是白天也得开灯,一盏挂下来白炽灯,被一根绳牵拉着斜向眼前,灯头是自带着两孔插座的那种。最里面的一张床上是个杂货铺,纸箱,被褥,书籍,报纸,锅碗瓢盆,瓶瓶罐罐,相互挤挨着。怎么睡觉?阁楼上睡。没有厨房,用水怎么办?他说每天在邻居家水龙头下接一茶瓶水,需要的话用“热得快”烧一下,一天的吃水用水,一茶瓶,够了。 他拿出一摞报纸和杂志,一一翻找,折起来做个记号,显然,署名“华叶”的就是他的杰作,大多是地方性的报刊杂志,外省的居多。开始我还一字一句的读,一篇一篇的品,多了,就没耐心了,开启了浏览模式。 他的作品,涉及面广,有散文,有杂论,有诗歌,有小知识,有小常识,甚至还有歌曲,自己作词作曲的,有简谱印在一杂志的封底,主题是歌颂四个现代化的。 有一盐城的报纸,用整版报道了他研究报头以及取得的成果,图文并茂,并附有他的工作照。 香港一报纸刊登有他撰写的对毛泽东手书报头的研究,篇幅占大报一版的四分之一,有稿酬20元,他没有领取,把邮局的汇款通知单贴在这张报纸的一角。 承他信任,让我翻看了他的读书笔记,共8本,前4本是塑料封套的老式日记本,后4本是硬面抄式的笔记本,记载的内容很杂。有日记式的大事记,有素材故事,有读书心得,有学习、创作计划,有好词好句好段,有知识点,有文章摘抄。有一本全是诗歌,是习作还是抄录?没问。 他跟我谈唠与编辑们往来书信的细节、趣事。喋喋不休,似乎某根神经搭在快乐的琴弦上。 我不忍告辞,继续聆听,“我的愿望,出一篇小说,中篇也可;出一本诗集,哪怕是薄薄的一册;出一部电影剧本,不能拍摄也行,出一首歌曲,能传唱的那种。我现在的状态就是‘蛰伏以沉淀,惊起向未来’”。说完就笑了,岁月的褶子如同绽放的花瓣,溢满了幸福感 。 从造纸厂宿舍区出来,经过一小桥,天色已晚,夕阳正拖着橘色的长尾巴,沿着河道铺开,溪水泛起粼粼的波光,岸边茂盛的枝藤荒草倒映着,闪现出神奇的色彩。 水中的倒影总比岸上实景令人着迷啊。 正是这一年,因为造纸厂的破产,华叶先生下岗了。 忙于生计,华叶先生往书店跑得少了,再见到他是在向阳桥东的学府路上,他摆了个地摊,专售旧书。穿着一件加长的西装领工作服,立在风中,脑后的几缕长发和工服的下摆一起零乱着,仙气飘飘。 虽然下岗,但他状态依然很好,说结识了更多的书友,谈及生意如何,他笑道:“我是卖书的钱再买书,赚的钱全在书上了,有人送来旧书,碰到有收藏价值的,不拿下,觉都睡不安稳”。 他知道我喜欢了解东台历史,说经常有收荒货的送来旧书,他会帮我留意的。 没两年,我开店租赁的房屋拆迁,书店便不再开了,遇到华叶先生的机会更少。 最后一次见到华叶先生,是我骑车路过东窑路上的一小饭店,他恰好吃完饭从里面出来,手里还拎着一塑料袋,一些米饭泡在菜汤里。我调侃他是又吃又拿,他轻描淡写道:“这是晚饭”。当时正值夏天,他穿着一件老头衫,背微驼,下巴上的胡子长长的,越发显得憔悴消瘦,他老了。 后来得知,这家小饭店专为打工的提供荒饭,有8元一客的,有10元一客的,还有12元一客,饭尽吃。华叶先生每天上午11点左右来点一份8元的饭菜,不管饭吃多少,盘子里的菜是必留一点的,临走时让店家在他打包的菜里装一些饭,这样,晚饭便有了着落,他一天就吃这两顿。 华年易逝,叶落纷纷,荏苒的时光就这样悄悄地,慢慢地消逝着。 一天中午,也曾在造纸厂工作的大姐打电话给我,说华叶先生昨夜去世了,他在外打工的儿子遵照他的遗嘱,当夜就把他送到殡仪馆火化了。我问大姐怎么知道的,她说是在造纸厂的微信群里看到的。 这一年,华叶先生68岁。 我饭一吃便蹬着自行车来到造纸厂宿舍区,里面废墟一片,正值拆迁,家家都搬走了,只剩下破落的房子和成堆的垃圾,华叶先生的屋子也是一片凌乱,显然他把好多东西都丢弃不要了。华叶先生搬到哪里去了?经多人打听,得知他在街南租了一个地方,也就是过了陆家滩大桥向南沿河边的一户人家。 到了那里,见有一老妇人端着饭碗站在门口吃饭,便请问她华叶先生住在哪儿,她筷子一指:“就这,他还没起来呢”。显然她是房东,我告诉她,华叶去世了,她骇然,“这两天一直看到他的,如果他死了,怎么会一点动静也没有呢?”她拉开窗子,挑起窗帘,屋子里面没有任何异样,最里面的床上放了好几条被子,有一条被子摊在床上,似乎有些凸起,房东说华叶会不会在睡觉,欲找一根长竹竿挑挑看,我说,不必了,他真的走了。 见他屋里没有什么书,便问,他的书都放哪儿了,房东说,再南边还有两个小房子,是他租来专门放书的。就着缝隙朝里望,里面乱乱的,堆满了书。华叶先生的藏书应该不会少的,尤其是他摆书摊后,收了不少书,虽然品相不算多好,但我相信华叶先生的眼光,一定都是有收藏价值的。 伫立窗前,看着里面一切如常,人却永远地没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楚不已,甚至迷了眼睛。 华叶先生,我是哭你的不值呀。我能找到比你有趣味的人,比你学问大的人,比你看得通透的人,我到哪儿去找一位朋友,像你呢? 晚安,华叶先生。好人,好梦! 2023年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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