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林场养过猪

驴朝后

我在林场养过猪
汪义琴
“我报名！”
那是1974年秋末的一个凌晨，天才麻麻亮，林场3区的知青已经上早工了，大家先集合进行简短的派活分工，临了，带队干部提了一嘴：“养猪场需要补充一名女饲养员，愿意的报名，给大家两天时间，各自酝酿一下……”话音未落，我脱口而出，一声亮嗓，划破了黎明前的宁静，回响在乌压压百十来号知青的队伍中。就这样，我做起了猪官。
当时我18岁，已经在林场工作快满一年了。做什么事情都不甘落后的我，怎奈1.54米的个子，不足90斤，总是在日常劳动的比拼中遭受挫败。剑走偏锋，现在有这等好事，岂容他人抢先？
临行前，带队干部沈宝发告诉我：“养猪场一直是请了两位大婶来做的，最近，有一人因为媳妇生养不来了，你呢就跟着徐奶奶后面学，以后能挑大梁了，再帮你配一个好徒弟，这样我们知青就能自己管理自己的养猪场了。”领导的一席话，让我热血沸腾，深感重任在肩，使命光荣。
我是赶在养猪场最忙的时候“上任”的，那段时间除了日常的活计外，最重要的，也是时间最不等人的事就是为猪准备过冬的饲料，把大田里所有扯藤的山芋藤全部收拢切碎，再倒入水泥池里全部沤起来，猪过冬就指望这些了。
城里的孩子，是从筷头上认识猪肉的，对于养猪一无所知，但是，一切都可以学啊，怀揣着美好，做起事来就有使不完的劲。寡言的徐奶奶也就50多岁，心地善良，待我如女儿一般，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养猪的门道。哪些是猪草，哪些不是，到现在也能辨别。
整个猪舍共有30多头猪，每天是一座小山似的饲料消耗，要割猪草，到河里捞浮萍，菜田里捡烂菜叶坏瓜果，所有的饲料都要洗净切碎。天天为猪饲料奔波，却总是不富裕，更甭提余粮，那时候的猪，和我们知青一样，也过的是苦日子。猪们唯一的精饲料，就是我每天到食堂挑一次泔水，虽说数量不多，油水也少，可直接投喂仍属于暴殄天物，必须掺合着猪草给它们吃，每当看到猪猪吃得“呼吱呼吱”的，满嘴满脸都沾着饲料，梨花带雨似的，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除了照应猪的吃喝，打扫猪舍也是一项繁重的活计，再冷的天，也要套上雨靴才能进去，常常是一圈猪舍打扫下来，头上已冒热气，脚上还仍然被冻得没有知觉。猪骚味更早已沁入头发，钻进棉袄，成了猪官的标志，也永驻在我青春的记忆里。
一天，发现一只七、八十斤的土猪病恹恹的，不吃也不喝，忙把同栏的猪儿转移出去，准备联系兽医来上门看看，哪知道，不到两个时辰它就一命呜呼了。屎尿满地，再加上呕吐的一大滩秽物，死猪就渍泡在自己的排泄物中，臭气熏天。我连忙向带队干部老沈报告，并建议交食堂宰杀，算是额外给大伙儿改善一下伙食。老沈瞧着现场，思忖良久，长吁了一口气，摆着手：“算了，埋掉吧，埋掉！要深埋啊，猪圈全部消毒一下。”听老沈这么说，我心里咯噔一下，猪瘟？！手忙脚乱地赶紧和徐奶奶一起把死猪埋到旁边的水杉林里。这一幕被我区养牛的两位临时工大爷瞅着了，仔细询问了死猪前后的症状，猜测猪死于食物中毒而非瘟疫。他们把埋好的死猪又挖了出来，现场宰杀，猪头、猪下水一概丢弃回填，只留下猪架拎到河里冲洗，然后就是一番望闻问切，当确认肉质新鲜也无任何异味，才坚定地说：能吃！
当晚，他们就在猪场用煮猪饲料的大锅，烧了一部分，防止味道逸散，灶间的门窗关得紧紧的，可香气还是不断溢出，我至今还能回味出那致命的肉香。为安全起见，并不老的猪肉烧得烂透烂透的。说实话，当晚的全肉大餐，我也吃了，而且是放开肚子吃的。香浓软糯的红烧肉在唇齿间游走，让舌尖、软腭与咽喉获得了妥妥的慰藉，味蕾受到的如此厚爱，此后再未有过。想想那个计划经济时代，能饕餮一次大肉，也是一个结结实实的中国梦呢。第二天一早，4人会合，彼此问候，“有不适吗？”“头晕吗？”“拉肚子了吗？”一一确认后，大家相视而笑。当即又把剩下的全煮上了，我盛了一大碗，其余的，他们仨都是用脸盆端着带回家的。
养猪最辛苦的时候是母猪产仔，记得有一头约克夏大白猪要产仔了，第一次碰到这事，我紧张死了，猪产仔还又多是在夜里，白天，徐奶奶就对我说：“这种洋猪，一定要给它配足饲料，否则它会把刚生下来的小猪吃掉，”我很惊讶：“虎毒还不食子呢。”徐奶奶说：“洋种虽大，但进化慢，不比土猪。去年也有一头约克夏产了10头小猪仔，我们是等着猪仔全部出窝才回家的，而且已经配足了精饲料，怎料第二天一早赶过来，窝里只剩下两头猪仔了，母猪还在呼呼酣睡呢。”
知道了这些情况，我更不敢怠慢，索性待在猪舍陪约克夏了。就着煤油灯微弱的光亮，在焦急的等待中，它终于生产了，一头、两头、……当第五头出来的时候，一动不动，没有呼吸，像个死胎，我也是急了，把这只头小猪身上全部擦干净，就对它进行人工呼吸，不长的功夫，小猪终于动弹了。当夜，约克夏共产下十一只小猪，我高兴极了，烧精饲料为它催奶，帮“骚气十足”的约克夏换了干净的厚厚的稻草，更警惕着它伤害小猪。虽说一夜无眠，也不觉得累。自此，每天看着这十一头小猪一天天长大，圆圆滚滚的，活泼可爱，就有一种成就感。现在看到市面上的可爱玩具多是小熊时，我就觉得小猪才更可爱，肉嘟嘟的，摸上去手感特别好，呆萌可爱的样子可瞬间化解你的所有不快。
由于表现好，林场把我树为知识青年典型，到县广播站宣讲自己的事迹，我的声音通过有线广播，送到了千家万户。记得当时林场去广播站宣讲的有两个人，另外一位男知青是4区的马诚，至于他的事迹主要是什么，我不记得了。
带着先进典型的光环，我养猪就干得更欢了。又是一年深秋，日子一步步往寒凉里走，照例准备过冬的猪饲料，那几天，除了日常的活计外，又是加班加点切山芋藤，由于睡眠不足，常常是一边切着山芋藤，一边打着盹，终于有一天印证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俗话，我一刀将自己左手的食指连同虎口部位切开，刚开始也没觉得疼，只见被切开的地方呈白肉状态，哪知道，只一会儿鲜血就喷涌而出，立即叫人，随后被送到场部医务室救治，伤口缝了6针。其实在这之前，自己已经多次被切过手，只是这次特别严重罢了。
由于这次事故，我很长时间不能干活，区领导照顾我，不再安排我回养猪场了，另找了一位临时工。至此，猪官不做了，伤口愈合后，回到了大田，跟大部队一起劳动。
在大田里干活，有这么几件事让我印象深刻：
一是种百合，分块承包，我怕落后，晚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后就爬起来，烧了一锅的青菜面疙瘩，呼呼喝完，一个人跑到我们区最北面的那块地就干了起来，好在天公还算作美，月亮时不时从云层后露下脸，好让我看清脚下的田埂垄沟。远处的狗吠，惊起树梢的鸟儿，鸣叫着，扑扑飞了出去，惹得旁边的草丛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我被大自然的生灵包围着，却没有丝毫的惧怕，这也许就是年轻的力量。种百合是精细活儿，先要把地全部翻新、整理平整，然后用锄子梳成行，再将两寸长的百合秧放进去，一根接着一根要排列整齐。当我把自己的这块地全部种完，直起身子，抬眼看去，金灿灿的朝晖，已经染红了东方的天际，远处的水杉林被灿烂的云霞染成一片绯红，这个时候才有知青扛着锄头，陆陆续续地向田里走来。
二是挖竹子塘，为移栽竹子用，初春时节，土还冻着呢，当时要求塘的尺寸是办公桌大小，长方形，约1.3个立方，每人每天挖7个。当时不分男女，不谈什么生理期，一视同仁，因为同酬所以同工。这对我们这些女知青来说是不小的考验，有男朋友的还能帮衬帮衬，像我们没有男朋友的，唯有起早贪黑拿时间来保证工作进度。至于最后是如何完成任务的，我不记得了，倒是当时愣在冻土上,一锹下去没有半点反应，无助又沮丧的场景，像底片一样印在我青春的记事本上。
三是挖排水沟，要求沟的深度1.5米，宽1米，每人承包一段，必须第二天中饭前完成。想想时间既紧任务又重，我全没了主张。俗话说得好，办法总比困难多。一筹莫展时，想到住在五七干校附近的一位大婶，也是因为经常到我们林场割草认识的，我灵机一动，何不请她们来帮忙？当晚，我拉撮处境相同的两位姐妹，记得一位是唐亮芹，另一位记不得了。三人一起去了她家，先是拉家常，再不失时机地给俩小孩一人一块钱，那时候的一块钱是很值钱的。当话题引到我们当下的困难时，她老公很是爽快，当即喊了两个壮汉，带着工具，步行到我们的承包地段帮着挖起沟来，三个地段，三个人挖，他们力气大，工具好，两个小时左右就全部搞定。第二天早上，好多人发现我们已挖好，个个惊讶：“你们这是在上演现实版的神话故事啊，”我们仨会心一笑，心里说，这不是神话故事，而是拿两块钱换来的传奇故事。
满打满算，我1973年12月31日下放，1979年6月10日回城，在林场待了5年6个月，其中养猪整整两年。之后一直在东台造纸厂工作，先是做统计员，厂领导觉得我的文字组织能力还行，工作表现也不差，就调我到保卫科做保卫干事，同时统揽该部门的所有文字工作，就这样直至下岗。
回想这辈子，有感慨，无感伤，时代造就了我们这一代，我也没有例外。我去林场，正是在红战校高二第一学期放寒假的时候，弃学下放，并非我一时冲动，当时我家兄弟姐妹5个，我是老二，上有一哥哥已下放在新街公社，我下面是小两岁的妹妹，再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当时家里的经济状况已很糟糕，入不敷出，我上红战校，家里还要每月给我寄10块钱，如果我下放了，我妹妹留在城里安排工作，就不会有任何问题，况且下放林场还有工资拿，有粮票发，那就等于有了固定的工作，不要家里再负担。也由于我的下放，我家有两个下放，按照70年代末的政策，两个下放的，可以办一个回城，后来我哥就按照政策先我回城了。
无论时光会如何涌动如流水，关于林场的记忆，都会泅渡而来。如果要说林场的经历，给我后来的生活带来了什么，那就是培养了我乐观向上的品格。记住该记住的，忘记该忘记的,改变能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这些，为我后来进厂从事管理工作，再遭遇下岗，乃至后来自谋职业都是一碗“垫底酒”。至于说我身上留有的林场印记，那就是满手的疮痍，有疤痕，有骨节、有变形，缝过6针的伤口至今还在阴雨天隐隐作痛，左手食指的屈伸度只及常人的一半，我属于真正的“拿不出手”。当被问及一手的沧桑为何时，不瞒不囥，笑答道：“我在林场养过猪！”

2022年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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