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备胎捡走负心汉 霉运堵住高考门 与林阿生不同,柏仙花是个痴情女子。虽说仅仅见过一面,但她信守承诺,一直等着林阿生。然而等啊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望穿秋水,等不到他的任何音讯。她绝望了,明白林阿生是逢场作戏,玩弄她的感情。 年龄不饶人,在爹娘的逼迫下,她嫁给了烧砖窑的田东。 那田东是个负心汉,生下女儿后,跟镇上的一个寡妇好上了,抛下她们母女俩。柏仙花带着孩子在田里劳作,独自打理一切,日子过得异常艰辛。她不由想起林阿生,又试图忘掉他,可是忘不了。 感情这东西真奇妙,你越是刻意忘了它,它越是牢牢占据你的心头。她喃喃道: “林阿生啊林阿生,你这无根无绊的冤家,今生今世还能见到你么?” 话音未落,有人送信来了。谁写的信?林阿生!她迫不及待地拆开。内容是: 由于追求进步,一心扑在工作上,忙得昏天黑地,不可开交,因此没能及时和她联系,但这不影响他对她与日俱增的感情。他思念她,深深地爱着她,请她理解和原谅。 接着讲述事故及造成的后果。 他说,躺在病床上,回想过去的美好时光,不禁心潮起伏,思绪万千。虽然只见过一面,却是印象深刻,难以忘怀。你的音容笑貌是那么清晰,像阳光,照亮我;像雨露,滋润我;像天山上的雪莲,给我信心和勇气。 我越来越觉得,你是我的全部,我离不开你,渴望和你生活在一起。如果不嫌弃,能否给我一个机会? 盼盼盼! 信写得既牵强又肉麻,若无靳良润色,简直不忍目睹。 柏仙花倒是很入眼,情意绵绵,如涓涓细流注入干涸的心田。她狂喜,随即冷静下来: 我不是原先的我,如今这般状况,他能接受吗? 考虑再三,她郑重下笔,实事求是,该说的都说了。最后强调: 你愿意接受我的女儿,我就愿意嫁给你。假使走到一起,我是你的拐杖,永远陪着你。 读罢来信,林阿生犹豫:柏仙花结过婚,还有个孩子,这如何是好? 靳良抬了抬眼镜:“人,贵在真心。她对你好,就够了,你还想怎样?有个依靠,比什么都重要。孩子嘛,你善待她,她将来也会善待你,担忧的啥。挡在你面前的,是你自己,懂不懂?” “懂懂懂,听你的、听你的,我去信叫她来接我,”林阿生茅塞顿开,稍停,叹了口气:“我是个废人,没资格讨价还价,认命吧,娘只个X!” 没几天,柏仙花雇一辆手扶拖拉机,抱着二岁的女儿来了。 见到病床上的林阿生,她眼圈红了:“阿生,你受苦了。” “来啦?好好好,”林阿生很高兴。 柏仙花拍拍怀里的孩子:“囡囡,叫叔叔。” “叔叔,”孩子甜甜地叫了一声。 “哎,囡囡乖,”林阿生笑了,指指靳良:“这些天多亏了靳大哥照顾,谢谢他。” “谢谢靳大哥,”柏仙花向靳良鞠躬。 “不客气,应该的,坐坐坐。” 靳良打量柏仙花:水灵灵的大眼睛,白白净净的瓜子脸,高挑个子小蛮腰。行似拂柳,坐如玉雕。细皮嫩肉,根本不像种地的。齐耳短发,戴青色头巾,穿蓝格子土布衣服和黑色布鞋,浑身上下充溢着江南水乡的韵味。一颦一笑,尽显妩媚。 好个绝色女子,真是人如其名啊,难怪林阿生当年要招惹她,至今还未放下。 闲谈片刻,柏仙花说:“我们该走了,路远,要开几个小时呢,争取天黑前赶到张渚。” “好吧,我去办理出院手续,”靳良起身,摸摸林阿生的脑袋:“记住我的话,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无条件包容你。你若永远长不大,今后只会处处碰壁。没有人能替你做选择,真正成熟的人,得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林阿生频频点头:“记住了、记住了。” 办理完出院手续,靳良推着活动病床到医院门口,与驾驶员合力将林阿生抬上拖拉机车斗,车斗里铺着一层厚厚的稻草。柏仙花给林阿生盖上被子,抱着孩子坐在他的身边。一切就绪,这个新组建的家庭成员齐齐挥手: “再见!” “再见!” “轰,”拖拉机冒起一股浓烟,“突突突”驶离。 看着渐去渐远的拖拉机,靳良感慨万千:林阿生走到这一步,完全是咎由自取。那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话,此刻正合他的心境。但是,祸兮福所倚,凡事都有它的另一面。因为他的不着调,瞎乱撞,才有了真正爱他、疼他的柏仙花。对于落难的林阿生而言,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希望林阿生痛改前非,开始新的生活。同时,真诚祝福他和柏仙花相亲相爱,白头偕老。 别了,林阿生。 送走林阿生,靳良回到船队。白兆喜见靳良归来,打了个招呼,只字未提林阿生,好像不曾有过这个人。 听说林阿生到张渚定居,就此离开交运公司,成平非但不高兴,反倒生出一丝哀戚:林阿生也够倒霉的。在白兆喜眼里,只是把木榔头,敲碎了,没有价值了,说扔就扔,毫不在乎。正如书上说的,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世态炎凉,人心险恶,莫过于此。 世上最愚蠢的,就是把命运交到别人的手里。 这是其一。其二,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林阿生一生污渍斑斑,令人不齿。这,成平深有感触,他陷入回忆中。 往事如潮水,哗哗涌来,混合着不堪、愤恨和快意。突然间,潮水静止了,河流冰冻了,映入眼帘的是白茫茫的空旷大地,啥也没有,仿佛身临冬季的西伯利亚荒原。他心情复杂,甚至有点怅然若失: “从小斗到大,一下子不见了,还真不习惯。” “那就集中精力读书,实现大学梦,”靳良笑道。 “是、是的,备战高、高考,成平肯定中、中状元,”汤慎和打着哈哈。 “谢你吉言。” 不错,成平在备战高考,可是后面的路很不顺利,他的霉运还在发酵。背后那只黑手,狠狠地掐住他的命门。 WG结束后不久,国家恢复高考。 得到消息,成平欣喜若狂,跃跃欲试。他要抓住这个机会,拼一拼。他翻出那年买的书籍和收音机,如饥似渴地复习起来。他不愿浑浑噩噩地活着,更不愿在船上呆一辈子。 他想起陆老师的话:“你给我记住,要改变命运,必须读书。不读书,你只能这样。” 他答应陆老师,一定会好好学习的。而今,机会就在眼前,岂能白白错过?他抚摸着书,心潮难平。 这些书,如《数理化自学丛书》和语文、英语、哲学、地理等教材,他早就读完了。说复习,其实是学习,但学习质量差强人意。有些知识点很难理解,特别是数学,或一窍不通,或似懂非懂。就像一只只拦路虎,横亘在面前,迫使他绕道而行。 这无异于塌塌卵药,糊弄自己可以,糊弄不了阅卷老师。要顺利通过高考,必须脚踏实地,不畏艰辛,搬掉所有的拦路虎。 他勉励自己: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他写信给秦月云,告诉她要备战高考。秦月云回信说:支持,我也要参加高考,让我们共同努力吧。 她告诉他,秦老伯对他颇有好感,让他多来走走。成平答复:肯定的,两地连心,比翼齐飞。 他感谢父女俩的盛情款待,感谢她在运河边陪伴他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他会好好珍惜这份无比宝贵的情义,并希望得到升华。 让成平意外的是,秦月云随信附上一份以他讲述的水上生活而创作的弹词开篇的油印稿。上面是: 江南好,人杰地灵,出了个汉子叫李成平。浓眉大眼国字脸,身手矫健第一名。 黄阳江上挥臂逐舰船,白云朵朵随我行。万顷波涛跟着来,吓得王八登岸汀。抡起篙子一声吼,谁敢称人精?惊诧李逵黑旋风,嘿哟哟俺的妈,扔下双斧快逃命。浪里白条吓破胆,张顺弃舟哭鼻子,不再打渔去念经。避开他,威慑四方是龙鹰。俯视又振翅,龙鹰还要赢—— 稳掌舵,加速度,此岸飞红彼岸青。夏博浪,冬卧冰,啸傲水乡最放情。 …… 李成平啊李成平,为啥总是笑盈盈?他的话语比风清—— 祖国建设跨骏马,船员争当排头兵。多贡献,趁年轻。披星戴月莫停顿,争分夺秒赶超美日英! 成平看罢,哈哈大笑:“这个月云真会写,把我塑造成英雄了。” 他在回信中夸赞秦月云的文笔,也谦虚了一番,要向她学习,云云。 他想,秦月云非一般女流之辈,她参加高考,极有可能成功。他可不能虎头蛇尾,名落孙山。为她,为自己,他要竭尽全力。 从此,他把业余时间都用在了读书上。 不同于岸上,船上环境恶劣条件差,成平的学习困难重重。 没有电灯,没有书桌,更没有人可以请教,只有无休无止、不分昼夜的漂泊和随处可闻的风声、雨声、浪打声、汽笛声以及不期而至的撞击声、吵闹声交织成的巨大杂音场。 万一遇到那个冬天遇到的,水泥船体进水的紧急情况,无论天有多冷,你必须立刻脱光衣服潜入水里,用棉衣堵塞漏洞。等抢险完毕,你已冻得半死——这,便是他的生存状态。 成平像托钵僧,在艰难中砥砺前行。 熬到下班,他顾不上干其他事,趴在床上,借助晃荡而昏黄的马灯灯光,看书、做习题。碰到“硬骨头”了,常常冥思苦想,夜不成眠。 每天早上八点整,收听英语教学广播。半个小时,雷打不动。如果当班,为了不拉课,请厉文或汤慎和代为值守。 出于提神需要,成平学会了吸烟,八分钱一包的生产牌。不但自己吸,还拉上厉文和汤慎和。靳良不参与,任你怎么劝,他坚决拒绝: “我不想同流合污做烟鬼。” 多年后,烟瘾比成平大的汤慎和说:“成平是、是吸烟的教、教唆犯,害、害我。” 成平哈哈一笑:“应该感谢我,生活多了一份乐趣。” 白兆喜看不惯成平的苦读,当面不说,背地里讥讽他是书呆子,读了也是白读,不信,走着瞧。 这话传到成平的耳朵里,他淡淡一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靳良船上接替林阿生的居尚来也说:“喝喝老酒打打牌,吹吹牛皮逛逛街,多开心呀,读啥个劳什子书。” 很多船员都是这么认为。这不能怪他们,在当时,“读书无用论”仍有相当大的市场。 成平不为所动,他坚信陆老师的话是对的。陆老师,已然成为他的精神支柱。而秦月云,则是他学习上的助推器。他眼望前方: “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天。层次不同,不成共识!” 居尚来似懂非懂,直愣愣地看着他。 支持他的也有,就是靳良、厉文、汤慎和。听到有人说闲话,汤慎和回击: “你、你们不要刮、刮三刮四,以、以后你、你们一个也、也比不上他。” 靳良点点头:“读书肯定是好的,长本事。成平,你不和不理解的人计较,是对的,远离他们。富兰克林在《穷查理历书》中写道,一颗烂苹果,弄坏一筐苹果。” 厉文附和:“对对对,做大事的人有几个不读书的?不和烂苹果一般见识。” 难能可贵的,不仅是口头,他们的支持更多地体现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上。 为了让他安心读书,靳良、厉文、汤慎和不仅包揽生火买菜做饭的琐事,还给他洗衣服,尽量减少他的当班时间。成平感谢兄弟们的付出和关怀: “同甘共苦是君子,有朝一日出人头地,我不会忘记你们的。” 厉文说:“没啥,我们帮不上你什么忙,只能保障后勤了。” 靳良:“别客气,你考上大学,也算给我们争口气。” 汤慎和故作酸溜溜地:“你上、上大学,我们原、原地踏步,够、够不着了。” “够不着倒罢了,只怕翻脸不认人,”靳良推了推眼镜,一脸严肃:“秦朝末年,陈胜起义前替人耕田,对同伴说,将来我发达了,不会忘记你们的。同伴笑他没这个命。后来陈胜成了王,同伴去找他,他却把他们给杀了。” “成平不是陈胜,”成平动情:“人生贵在有知己,患难之际见真情。不管考得上考不上,混得怎样,你们永远是我的好兄弟。” “说得好,”三人点头。 功夫不负有心人。 几个月过去,他复习完初、高中全部课程和初、中级英语。 他去陆老师家汇报复习情况。 陆老师正在侍弄花草,给上了盆的鸟不宿培土。见成平来,他指着鸟不宿,笑吟吟地: “长势良好,造型独特,盆景中的精品。几年过去了,出落得越发漂亮。有个行家出高价要我割让,我一口拒绝。这是我学生的深情厚谊啊,怎能卖掉?每当看到它,我就想起你们上山挖掘的情形,心里暖暖的。” 成平很欣慰:“宝剑赠英雄,物有所归。鸟不宿在陆老师手里,才能枝繁叶茂,长盛不衰。” “哈哈,你真会说话,”陆老师朗声大笑。 笑过之后,陆老师关切地问:“有啥打算,要参加高考吗?” “要,我就是为这事来的。” 听了成平的汇报,陆老师赞许地点点头:“嗯,很好。先测验一下,摸摸底,看看是否有把握。如有薄弱的地方,再花点力气。” 陆老师介绍他认识教高三数学的徐老师。 徐老师很热心,出了几道平面几何、三元二次方程等数学题让他解答,他全都解答对了。徐老师兴奋地拍拍他的肩膀,竖起大拇指: “行行行,这么难的题目能做出来,高考没问题!” 有了徐老师的肯定,成平信心满满。他翘首以盼,要一展身手。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后天就要高考了,通知还没来。他急了,船队一到南安,他去公司询问副书记邓军是什么原因,职工教育之类的归他管。 邓军叹了口气,摇头不语。成平明白了,问题出在书记邹全那里。邹全和他有仇,是不会轻易让他参加高考的。他不再追问,他知道邓军的为人,不会卡他。 他怒气冲冲地去找邹全,问是怎么回事。邹全摸摸胡子,慢条斯理地: “本来嘛,要把你的名字报上去的,只因公司增加船队,人手不够。为了不影响生产,就没报上去。成平同志,请顾全大局,相信你有这个觉悟的。高考年年有,明年参加吧,啊?” 成平傻眼,好大会儿才回过神,脸色很难看:“人手不够,没有我,地球就不转了?” “哪能这么说,”邹全不以为然:“大家都和你一样想,船队岂不是全部停航,公司关门大吉,对吧?” “你的意思是,船员们都要求参加高考?” “高考不高考是另一回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打算嘛。” 成平逼视:“那你说说,每个人的打算是啥。如果有道理,我绝无二话。” 邹全沉下脸,胡子微颤:“你不是胡搅蛮缠吗,没完没了。” 成平提高嗓门:“是我胡搅蛮缠,还是你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邹全一拍桌子:“你瞎说的啥?我从大局出发,为全体职工考虑。” 成平冷笑:“你有这么高的境界?恐怕你自己也不相信。你能不能回答,当初为什么陷害我?” 邹全的脸倏地胀得通红:“注意你的言辞,注意和谁说话!” 交锋中,白兆喜和连升官进来了。看情形不对,白兆喜赶紧拉住成平:“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不要生气嘛。” 连升官挪过凳子,含混不清地:“成平,坐坐坐,邹书记不是那样的人,你误会了。” 成平问道:“那他是什么人,属于哪路货色?你说!” “这……”连升官瞪圆鱼泡眼,呐呐。 白兆喜朝邹全使了个眼色:“书记,下面有人找您。” 没人找邹全,白兆喜替他解围。邹全起身出门:“你给我劝劝他。” 白兆喜弯弯腰,奴颜婢膝地:“放心,放心,我和成平最谈得来了。” 最谈得来?成平哈哈大笑:“西边出太阳,我们成为老朋友了。” “是老朋友,我一直很看重你的,只是你不了解我。” “罢了罢了,我还有事,告辞!” 什么不了解,烧成灰我也能认出你。你和邹全、连升官都是人面兽心,龌龊至极。这个世界不怕坏人小人明目张胆地胡作非为,就怕披着外衣的伪君子暗里使坏。高考报名,一定是你们从中作梗。 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娘的!他要向交通局反映,讨个说法。 成平扔下他们,径直赶往交通局,找谢副局长。谢副局长不在,回乡探亲去了。找经办人,交通局办公室负责报名事宜的佟主任明确告诉他: “你的政审在交运公司没通过。” 成平叙述过去的事情,声称,这是邹全他们打击报复,请求局里主持公道。佟主任很同情他: “你说的这些,我们都知道,也和公司沟通过。但是公司不让步,我也没办法。再说,报名截止日期已经过了,争也没用。明年吧,今后有的是机会。” 明年,谁能保证国家的政策不变。即使不变,邹全能同意吗?这些都是未知数。联系以往,很明显,邹全他们铁了心要封杀他,今后也不会放过他。 多年的梦想和数月的努力毁于一旦,不啻晴天霹雳,震得他肝胆欲裂。 最最重要的,他如何向秦月云交代?秦月云考上了大学,自己仍在撑船,就算她不介意,由此造成的差距,肯定会对他们的关系产生负面影响。邹全,你釜底抽薪,太恶毒!孤立无援的他,颇有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感觉。他不禁长叹: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坎坷的人生路,执著的追梦人,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顾影自怜, 不胜悲哀。 想起之前种种,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他浑身颤抖,无法自抑,要跟邹全抗争到底,哪怕同归于尽。 成平返身冲出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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