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卸磨杀驴不手软 丧家之犬被截肢 林阿生在做美梦:与江玲云里雾里,恩爱缠绵。 紧要关头,炸雷响起。他一惊,睁开眼睛,是靳良在叫他。妈妈的,迟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他很懊丧,又不便发脾气,伸伸懒腰,打了个呵欠: “做啥?” “做啥,你干的好事,上来!” 林阿生一愣,靳良轻易不发火,今天怎么啦?声色俱厉。他起身,边穿衣服边咕哝: “唉,好好的一个梦给搅黄了。” 他顺着扶梯往上爬,头才冒出舱口,被靳良揪住耳朵往外拖:“阿招,是不是你干的?” “哇,疼,放开、放开!”林阿生大叫。 靳良没放开,把他拽到船舷上的报告纸前,喝问:“说,你为什么要害我?!” 林阿生傻眼,这不是擦屁股的草稿吗,怎么没沉到水里?唉,自己太大意了,致使阴谋败露。但事已至此,怕也没用,撕破脸就撕破脸,有白兆喜撑腰,你能拿我怎样?你和成平他们合起伙来欺负我,我受够了,今天,就做回爷们。 他一挺脖子,大声道:“我害你,咋啦?” “咋啦,”靳良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气得脸发绿:“说,谁指使你干的?!” “没人指使,”林阿生要掰开靳良的手:“放开,不然我不客气了。” “你想动手?试试!”靳良猛地一推,林阿生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到河里。 林阿生脸色大变,壮了壮胆子,挥拳砸去。靳良头一偏,闪过,跟着也是一拳,砸向林阿生的脸。“嘭!”林阿生一阵剧痛,眼冒金星,摇晃着要倒下了。靳良顺势把他揽入怀里,左胳膊紧紧夹住他的脖子,举起右拳狠狠砸向他的脑袋: “娘个触X,侬只瘪三、猪猡,看我打不死你!” 林阿生“嗷嗷”大叫:“噢哟哟,别打了别打了,疼疼疼!” “说,谁指使你干的?不说,我就打死你!” “好好好,我说我说,是白兆喜指使我干的。” “说清楚点,怎么回事?”靳良举着拳头。 “是这样的。” 林阿生猴脸抽搐,斜睨靳良随时可能落下的拳头,浑身筛糠似地颤抖着,如实供述。 “哧哪娘个X,胡说八道的啥?”白兆喜快步走来,大怒:“我哪里指使过侬,是侬自己要干的。我阻止侬,侬不听,出了纰漏就推给我?侬只乌龟王八蛋,打得好!” 原来,靳良与林阿生打斗的声音传到了前面的船上,前面船上的人见势不妙,赶紧报告白兆喜。白兆喜不敢怠慢,赶过来了,半路听得林阿生的话——这小子出卖我! 几乎与此同时,成平和厉文也从后档船上过来,他们是被吵醒的。 成平蹲着查看船舷上摊开的报告纸,脸色铁青。厉文双手插在裤兜里,冷冷地盯着林阿生和白兆喜,看他们如何表演。 白兆喜目露凶光,瘦脸胀得通红,指着林阿生的鼻子,唾沫星子飞溅,越骂越起劲: “侬只赤佬,当面是人,背后是鬼。伪装积极,欺骗组织,陷害好人,削尖脑袋往上爬,百分之百的投机分子、败类,应该清除出工人阶级队伍!” 林阿生面如死灰,无语。 这一刻,他总算明白,自己只是白兆喜的一颗棋子,随时可以被抛弃。丢卒保车的戏文,他看过的,但他不能争辩。像他这种境况,他已经失去了争辩的资格。人微言轻,说了也是白说。 白兆喜双手叉腰,凛凛然:“警告你,只许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 瞅着白兆喜的样子,靳良心里暗笑。他不只了解林阿生,也了解白兆喜。汤慎和说过,他们是一个马桶里的货。比起林阿生,白兆喜要老辣得多。白兆喜阳奉阴违,两面三刀,惯于玩弄权术,他的话根本不可信。没有他的授意,林阿生哪有这个胆子。 他这么想,又不愿弄得不可收拾。当务之急是解除这场危机,并且不再发生类似的危机。拿下林阿生,可收杀鸡儆猴之效。白兆喜是个聪明人,会掂量的。靳良趁势给他台阶下: “我相信队长,你是真正的共产党人,光明磊落的包青天。” 他指着报告纸:“你看下,他写了些什么。” 白兆喜确实聪明,靳良是给他戴高帽子,顺耳。他蹲下身子,看了看,愤愤然: “信口雌黄,乱话廿三七。迪个早西,诬陷好人,臭臭臭,比雾哩头还臭,娘只个X!” 雾哩头,南安方言,屎。 靳良问:“队长,你看怎么处理?” 白兆喜反问靳良:“你的意思呢?” 这会儿,他急于撇清和林阿生的关系,顾不上恨了。不但不恨,反而感激靳良没有深究,保全了他的面子。投桃报李,他也要尊重一下靳良。 靳良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的意思是,一,林阿生交出所有的黑材料,当众销毁。二,林阿生承认错误,赔礼道歉。三,写份保证书,保证以后不再重犯,你作为见证人签名。” 白兆喜思忖,你靳良厉害,既保住我的面子,又断绝后顾之忧,我没法不答应。便点点头: “合理、合理,完全合理,我同意。阿招,就这么办。” 靳良松开林阿生:“按照队长的指示,快!” “晓得、晓得,”林阿生耷拉着脑袋,唯唯诺诺。 林阿生瞧瞧白兆喜,敢怒不敢言,除了乖乖就范,还有啥法子。他觉得自己是一条丧家之犬,不,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悲摧啊,他欲哭无泪。 按照靳良的要求,林阿生下到船头舱里取出材料,由靳良验看并撕碎。接着是承认错误,赔礼道歉,说了一大堆软话。再写一份保证书,经靳良认可,白兆喜作为见证人签名。 白兆喜恶狠狠地盯着林阿生:“吸取教训,悔过自新。下次再犯,对你不客气!” “晓得、晓得,保证吸取教训,保证悔过自新,”林阿生连连点头,毕恭毕敬。 目睹这一切,厉文撇撇嘴,咕哝:“狗咬狗一嘴毛,嗤!” 成平嘿嘿冷笑:“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奶奶的,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 “你们说什么?再说一遍,”白兆喜瞪大眼睛。 “农夫和蛇的故事,难道不是吗?”成平望着靳良,意有所指:“话,和三观一致的人讲。路,和志同道合的人走。事,和频率相同的人做。有些人不尊重你,并不是你的问题,而是对方的问题。” 成平头也不回,拉着厉文昂然而去。心说:卸磨杀驴,这点小伎俩,瞒得了我?白兆喜,你玩吧,看你玩到哪一天。 东搭栗子花,牛头不对马嘴。无论周瑜打黄盖,还是农夫和蛇,反正都是贬损。硬要对号入座的话,前者适用于白兆喜和林阿生,后者指的是靳良和林阿生。 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白兆喜暗骂:“小赤佬,走着瞧,我和你们没完!” 靳良摇摇头:你个成平,快人快语,刺刀见红,完全不顾别人的感受,真服了你了。 把戏被拆穿,等于搧了耳光,脆亮而狠辣,白兆喜又羞又恼,无处发泄。他转向林阿生,吼道: “装啥戆?准备准备,开船了,哧哪娘个X!” 莫怪白兆喜无情,他本来就很不爽,为上一个航次的事。是这样的: 几天前的夜里,船队在海东市其昌栈码头装满煤炭后等待涨潮。 厉文与汤慎和睡觉,成平在卧舱里就着马灯,聚精会神地看书。汤慎和从大姐家来,接厉文的班,厉文明天到南安调休。 冷不防,外档船的靳良跨上他们的船,用脚猛跺平基板,叫道:“不好了、不好了,要翻船了、要翻船了,快起来、快起来!” 接着,他又朝另一个方向大喊:“停停停、停停停,撞船了、撞船了!” 成平大惊,放下书,蹿出卧舱,一瞧,吓得魂飞魄散—— 风声、浪涛声里,一艘巨轮像座山峰,黑黝黝的船艉高高地翘着,下部顶住煤炭船。受到挤压,靳良的船与成平的船,分别向彼此倾斜,好似两片张开的蚌壳在合拢,角度越来越大,相邻两侧的船舷碰到水面了,极度危险!成平圈着嘴,与靳良一起大喊: “停停停、停停停,撞船了、撞船了!” 这时,厉文和汤慎和也爬上来了,跟着大喊。 巨轮上的一个人听到了,俯身观察,见此情形,立即发出指令。巨轮停止后退,慢慢驶离。船,渐渐恢复原状。 “哎呀,我的妈,差点喂鱼肚子了,”厉文的鼻尖直冒汗。 “怕、怕人,多、多亏了靳、靳良,”汤慎和两腿打着哆嗦。 成平的心砰砰直跳,问:“靳良,你没睡?” 靳良喘着气:“睡了,迷迷糊糊中,只听得一声闷响,感觉船不平衡了,赶快起来看看,果然有情况,很紧急。” “阿弥陀佛,有你吉星高照,才能逢凶化吉。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善哉善哉!”回过神来的成平,开起了玩笑。 “是的、是的,我们都有后福,有后福,”厉文摸出香烟散发。 “乖乖隆、隆地咚,要尿、尿裤子了,压、压压惊,”汤慎和颤抖着手点燃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余悸未消的他们没想到,有人早已看到巨轮悄悄地撞上来,偏偏不吭声,他是白兆喜。 白兆喜在另一头的船上小便,见危险降临,无动于衷,巴不得他们全部报销。 他想,这些家伙,一唱一和,互相呼应,挖空心思,变着法子跟我白兆喜斗,让我不得安生,愁煞我了。现在倒好,小鬼来收你们,千载难逢啊,而且不用我出手,嘿嘿。 白兆喜冷笑着,喃喃地:“死吧,死了清净,省得我伤神思。” 可是天不遂人愿,阎王爷布好的局,被靳良给搅了,几个家伙化险为夷。可惜啊可惜,太失望了,娘只个X! 他暗暗咒骂巨轮上的那个瘪三为什么不是聋子瞎子,驾驶员没把油门当倒车,保全了他们的狗命。他越想越不得过,憋了一肚子火。 这股火,被不争气的林阿生搧得旺旺的。他们没死,林阿生又捅出这么大个娄子,他的计谋像回旋镖一样打到自己的身上,使他十分被动。 林阿生,你个蠢货,往别人的枪口上撞不说,还要拉上我白兆喜为你陪葬,活腻味了,你合该倒霉。我白兆喜要你怎么,你就怎么,不然,有你的好果子吃。 “晓得、晓得,”林阿生哭丧着脸,揉揉头上的肿块。 今天的事不啻当头一棒,敲碎了林阿生的最后一丝希望,他彻底蔫了。他能做的,就是老老实实,百依百顺,夹起尾巴做人。 见靳良拿起篙子,他也拿起篙子,一人一边撑船。 这段河道有个隘口,浅而窄。时逢枯水期,满载的船队很难通过,须撑到隘口,由隘口外的拖轮将船一艘一艘拖出去。 轮到九号船了,靳良在后面用篙子拨正船艉。林阿生在船头,隔着隘口把钢缆一端抛向拖轮。拖轮上的人抓住钢缆扣子套在缆桩上,朝驾驶室喊道: “好!” 拖轮开足马力向前冲,似离弦之箭。 林阿生情绪低落,被刚才的变故搞得晕晕乎乎,忘了收起多余的钢缆,也忘了避让。因为,多余的钢缆在拖轮加速时一下子绷直,极易发生不测。 果不其然,只听得“嘣”的一声,钢缆未断,倒是把拖轮艉部的缆桩给拽下来了。钢缆扣子带着缆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弹过来,“啪,”重重地砸在林阿生的左腿上。 “哇!”林阿生一声惨叫,抱着左腿在船头上打滚。血,汩汩流出。 “不得了、不得了,快快快,送医院、送医院!”靳良惊呼。 白兆喜闻讯赶来,指挥抢救。不管林阿生多么可恶,性命交关是含糊不得的。 拖轮载着林阿生,直放湖州,由靳良陪护。 经检查,林阿生左腿膝盖及以下粉碎性骨折,必须截肢。截肢是大手术,要家属签字。 靳良按照林阿生提供的装卸运输合作社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接听电话的人说,林阿生的父亲林小二刚刚去福建出差,人在途中,无法联系。 林阿生报出另一个电话号码,是晁晓丽的。 这晁晓丽自海东医科大学毕业,分配在海东市第一人民医院内科。几年后,成为主治大夫。 时过境迁,晁晓丽不是当年的晁晓丽,林阿生还是原来的林阿生。一个是科班出身的正宗大学生,受人尊敬的白衣天使。一个是大字不识几箩,处于社会底层的撑船工,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巨大的反差,让晁晓丽的心理失衡了。以现在的眼光审视林阿生,他这些年毫无长进,粗陋、鄙俗、无知。这样的人,到大街上,闭着眼睛一搂一大把。尤其是浓厚的流氓习气,令人难以忍受。真要嫁给他,岂不是应了鲜花插在牛粪上的老话?不行,我要了却这段关系。 她渐渐冷落林阿生,甚至拒而不见。当得知林阿生男扮女装偷窥女性如厕的丑事,心高气傲的她毅然断绝了和他的交往。 可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林阿生旧情难了,幻想着晁晓丽有朝一日能回心转意。 他错了,晁晓丽很快投入了他人的怀抱,正在谈婚论嫁呢。热恋中的晁晓丽,把他忘得一干二净。这个时候给她打电话,自然没有响应。 找母亲周淑芬?也指望不上。周淑芬忍受不了林小二与汪翠花常年通奸与欺辱,年前和林小二离婚,回到苏北外婆家,连联系方式都没留下。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林阿生犯难了。 伤情不能拖延,必须尽快手术。医生警告:再不手术,会有生命危险。 守候在医院的靳良心急如焚,无奈之下征询林阿生的意见,是否由他代为签字。保命心切的林阿生同意。 靳良写了一份授权书,让林阿生签字,以防日后产生麻烦。靳良太了解他了,早上还领教过呢。 他恨林阿生,恨得牙痒痒,巴不得他消失。只因心肠软,见不得别人可怜样。林阿生的惨状,唤起了他的慈悲。他不能听之任之,他要救他。恨,瞬间灰飞烟灭。 他主动要求留下照看林阿生,白兆喜答应了。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截肢后需要静养数月。 靳良有工作,不可能一直待在他身边。回南安?回不去。南安的家成了林小二和汪翠花的爱巢,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躺在床上细细想来,落到这步田地,都怪自己鬼迷心窍,恣意妄为。一桩桩一件件,次第浮现在眼前。特别是拉屎拉出了祸殃根,那么的荒诞不经,导致截肢,成了废人。白兆喜,把我害惨了,我却不敢抗争。他长叹: 偷鸡不成蚀把米,聪明反被聪明误,说的就是我啊。 以后怎么办?真所谓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他想来想去,想到了宜兴县张渚乡的柏仙花。 只是,几年没有联系,不知她咋样了。当初提出和她交朋友,不过是寻寻开心而已。农村姑娘农村户口,不在他的眼里。自己是百分之一百的产业工人,乓乓响,岂可降格以求。 从那时起,他再没找过她,也没写过一封信。她,被扔在记忆的角落里。 现如今,众叛亲离,厄运连连。影响最大且最直接的,这次的飞来横祸将彻底改变他的人生。作为伤残人员,他不得不告别交运公司,甚至没了工作机会。 前途无望,倍感凄凉,他需要依靠——厮守的伴侣,很迫切。 就像饿急之人,吃啥都可口,哪有什么穷讲究。那个打入“冷宫”的柏仙花,也许可以重续前缘。他给她写了封信,写完后征求靳良的意见。靳良摇摇头,作了大幅修改: “错别字太多,文理不通,语气不够委婉。你呀,始乱终弃,又要拾起,把人家当预备役?亏你做得出来。” 林阿生尴尬地笑笑:“我错了,我反省。她要是不反对,我会对她好的。” “哦,你试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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