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落魄徐州发高烧 幸遇好人陈铁军 陈主任接过工作证看了看,笑着与成平握手:“欢迎欢迎,请进去说。” 办公室很宽敞。南墙办公桌,北墙长条桌,长条桌上搁着暖水瓶和陶瓷茶杯。地上正中放着一只火炉,炉火正旺。上方是铁皮罩,连接粗粗的笔直的管子。管子在一人多高处,九十度转弯朝西通向室外。屋里温暖如春,成平感到很舒服。 陈主任搬过两把椅子靠近火炉:“来,烤烤,冻得嘴唇乌青了。” 他拿起火剪,夹了几块煤炭放进火炉,又去泡了杯茶,递给成平,面对面坐下,关切地: “什么事?说吧。” 成平双手捧着茶杯,叹了口气,叙述火车上钱包被窃的经过,现在已是身无分文,希望打个电话回去,让姐姐寄点钱来。 “行行行,你打吧,”陈主任指指办公桌上的电话机:“要外线的。” “谢谢,”成平过去拎起话筒:“总机,要外线。” “好的。” 外线通了:“请问,要哪里?” 他说:“请你接海东市XXXX。” 这个号码是南安县宣传部的。 “好的,请稍候。” 一会儿,电话通了,那头一个男声问道:“南安县宣传部。请问,你找谁?” “我找李成娣,我是她的弟弟。” “哦,等一下,我去叫,”话筒搁下的声音。 话筒再度响起,是成娣急切的询问:“成平,你好么,跑到哪里去了?刚才爸爸来,说了你的事情。” “在徐州,我很好,你放心,只是遇到了麻烦。” 成平告诉她,自己如何窘迫,要她寄钱。 “要多少钱……” 成娣的话没说完,被一个人夺过话筒,是李开顺的声音,火冒冒的:“浪妈妈的,我到交运公司找你,说你失踪了。问你姐姐,她也不知道。你倒好,去那么远的地方,招呼不打一个,给我赶快回来!” “我没钱了,回不来。你寄点钱,我把地址告诉你。” “没钱,你不是本事很大吗?自己动脑筋,”李开顺转而吩咐成娣:“不许寄钱,他有了钱,不定又到哪里去了。你要是寄,出了意外,负得了这个责任吗?” 成娣忙说:“不寄不寄,保证不寄。” 成平急了,喊道:“见死不救?哪有……” “啪”地一声,那头的电话挂了。 成平傻眼,怔怔地站着,半晌说不出话。陈主任过来拍拍他的肩膀: “别急别急,想想别的办法,比如,北京的亲戚?” “我没有他们的电话,”成平耷拉着脑袋。 “办法总会有的,慢慢来。时间差不多了,去吃饭吧。食堂在后面,出门右拐朝前走。我还有点事,就不陪你了。” 陈主任拉开抽屉,将一叠饭票菜票,外加五元钱塞到他手里。 成平摆手:“我不要,我不饿。” 他不愿占人家便宜,尽管饿得前胸贴后背。陈主任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笑,安慰道: “人生在世,谁没有不方便的时候?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何况我们是一个系统的,甭客气,走吧。” “钱就不要了。” “拿着,出门在外,没钱怎么行?你穿得单薄,天冷,买件衣服吧。” 成平感激不尽:“陈大哥,我会还你的,谢谢、谢谢。” “甭客气,吃饭去。” “嗯。” 到食堂,成平要了四只大馒头、一盆大白菜炒肉丝、一碗黄豆汤,吃了个海饱。 天太冷,成平打了个寒噤,哆嗦着回到办公室。没人,他坐在火炉边烤火。 不一会儿,倦意袭来,他打起了瞌睡,好似沐浴在阳光下,暖暖的。很快,阳光大发淫威,晒得他浑身热不可耐。汗,一个劲地冒。头,昏沉沉的。一只手贴住他的前额: “哟,滚烫滚烫的,脸都烧红了。喂,醒醒!” 睁眼一瞧,是陈主任。陈主任焦急地说:“小李,你病了,我带你去医院!” “不碍事的,熬熬就好了,”成平有气无力。 “那怎么行,快,去医院!” 陈主任不由分说,拖起他往外走,边走边脱下外套,披在他身上,架住他的胳膊: “你是重感冒,马虎不得的。” 成平昏沉沉,软绵绵,脚下打飘。 约莫一站路,到交通局医院。一进门,陈主任叫道:“张医生,有病人,快来看看!” 张医生闻声而出,愣了下:“这不是小李吗,咋回事,早上还好好的。” “你们认识?” 张医生点点头:“一起下火车的,还帮我拿东西呢。” 她让成平坐下,将温度计放进他的嘴里。过了几分钟,取出温度计: “喔唷,38.8度,马上输液。小李,上病床。护士,快准备。” “是。” 张医生与陈主任扶成平上床,让他躺下。 待一切就绪,张医生对陈主任说:“你去忙吧,要好长时间呢。” “好的,”陈主任嘱咐成平:“打完吊针,你到办公室来,我给你安排住宿。” “嗯,谢谢陈大哥。” 望着陈主任离去的身影,张医生关切地对成平说:“老乡,北方天气寒冷,待会去买件棉衣。” “嗯,晓得了。” 张医生摸出五元钱:“给,不要你还的。” “谢谢大姐,陈主任已经给我了。” “真的?” 见成平点头,她欣慰地说:“你遇上好人了。” “大姐,你也是好人,人美心灵美,”成平由衷地说。 “你的嘴真甜,”张医生笑了,白皙的瓜子脸泛起一片红晕,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满含怜悯:“这里吃的以面食为主,馒头、面条什么的,不太习惯吧?” “还行。” “要不,今晚到我家吃饭。我从海东带来一条大黄鱼,做给你吃,还有米饭。” 大黄鱼、米饭?成平口水泛滥,感到饿了,但不能去,即使落魄,也要维护自尊。 他婉拒:“谢谢大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以后会有机会的。” “嗯。” 输完液,退烧了。张医生给他一盒药片:“按时按量服用,不要忘了。” “我记住了,谢谢大姐,再见!” 外面寒风凛冽,雪花飞舞。空旷的大街上,行人稀少,个个穿着臃肿,缩脖子袖手,太冷了。赶快买衣服!新的价高,买件旧的。 他边走边打听,找到一家调剂商店,花一块钱买了件旧军大衣。穿上,很暖和。他再去百货商店买了笔记本和铅笔,要把这些天的事情记下来。 回到交通局,天已擦黑,陈主任在等他,摸摸大衣:“这件大衣厚实,好些了吗?” “好些了。” “多喝水。” “嗯。” 他带成平到传达室,对门卫老者说:“康伯,吃完晚饭,你领他到招待所,睡二号房间四号铺。” “好咧,咱们吃完饭去。我下班了,小伙子,走吧,”康伯笑笑。 成平欠欠身子:“麻烦你了,大爷。” “不麻烦。” 在食堂,成平要了碗面条。吃罢,跟康伯去不远处的招待所。 招待所条件简陋,没有洗漱用品。他拧开水龙头,用手接水,漱漱口,擦擦脸,便上床了。 睡前最好用热水泡泡脚,不可能。虽然困乏,却睡不着。 他想:要钱没钱,哪怕有钱,北京也去不了——这儿断断开不出介绍信的。像昨天一样编造谎言?不靠谱。如果弄巧成拙,交通局也无法待下去了。打道回府?更不行,这无异于重归虎口。 那如何是好?耳边响起钱钧的话:找ZYWG。 怎么跟ZYWG取得联系?电话呀,对,电话!他眼前一亮。 第二天早上,在食堂吃了碗面条,来到办公室,陈主任刚刚上班。打了个招呼,他给自己和陈主任各沏一杯茶。陈主任笑问: “昨晚睡得好吗?” “很好,谢谢陈大哥。” “甭谢,甭谢。” 他打开火炉门,用铁钎捅捅,加几块煤炭,扒拉出炭渣:“别急啊,待会再打个电话到南安,试试。” “嗯。” 不多时,陈主任忙开了。办公室人来人往,电话一个接一个。趁着间隙,陈主任笑说: “机关就是这样,上午事情多,下午空闲些。你喝喝茶,看看报纸。” “好的、好的,你忙、你忙。” 成平在等待机会,下午的机会。 他百无聊赖地翻阅报纸,至于内容,根本不关心,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捱到中午去食堂,饭菜和昨天一样。这次,他只买了两只馒头。没吃饱,又吃不下。面食,偶尔调调胃口还可以,连续几顿真受不了。他寻思:街上有没有卖米饭的? 饭后,他回到办公室烤火、喝茶,打起了瞌睡。 电话铃声吵醒了他,无人接听,陈主任出去了。一会儿,铃声停止。成平意识到,机会来了。他赶紧走向办公桌,拎起话筒: “总机,请接外线。” 一个脆脆的女声:“好的。” 片刻,话筒里响起另一个女声:“请问,要哪里?” “我是徐州市交通局,请接ZYWG办公室。” “请稍候。” 不多会儿,话筒里传来男中音,标准的普通话,很平和:“我是ZYWG办公室,我姓周,你是哪里?” “是周总理吗?” 话一出口,成平后悔了:周总理怎么会在ZYWG办公室?况且,口音也不对,周总理说话带有明显的苏北口音。 “我不是周总理。你是谁,有什么事,请说。” “我姓李,叫李成平,海东市南安县交通运输公司职工。我有冤屈,我要反映有人借WG之名行打击报复之实、破坏WG、扰乱大好革命形势的情况。” “你慢点讲,我要做记录。” “好的。” 成平将自己的不幸遭遇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足足十几分钟,其间有问有答。末了,电话那头说: “情况了解了,我们会和有关方面联系的,你在徐州耐心等待。” “好的、好的,谢谢、谢谢!” “再见!” “再见!” 成平搁下话筒,长长舒了口气,觉得肚子饿了。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将近下午四时。上街吧,今晚吃米饭。经过传达室,他问康伯: “大爷,哪里有卖米饭的饭店?” 康伯指指东边:“朝前走里把路,左拐是熙春路,那儿有家‘江南春’的饭店,专门做南方口味的。” “谢谢!” “不谢。” 按照康伯的指点,成平找到这家饭店。他要了一大碗米饭、一盘炒青菜,美美地吃了一顿。饱餐后逛街,打发时间,直到天黑。 自从打完电话,他感到少有的轻松。笼罩在心头的乌云,散去一大半。现在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至于结果,他无法猜测——小巴拉子的事情,上层能重视吗?阿弥陀佛,但愿老天开眼。 时间在期盼中流逝。 第三天午后,成平依然在火炉边打瞌睡。 “你醒醒、醒醒,”有人摇晃他的胳膊。 睁眼一看,陈主任满脸不快:“你打电话给ZYWG了?不是探亲是告状的?” 成平心里咯噔一下,马上站起,垂下脑袋:“是的。” 陈主任直直地盯住他:“你骗我们,搞得我们很被动,为啥这么做?” “对不起,陈大哥,我怕你们不接待我,”成平把自己的不幸遭遇大略讲了一遍:“我在徐州没地方去,走投无路,所以……实在对不起、对不起。” “哦,是这样啊,”陈主任放缓语气:“ZYWG打电话给局长,两个意思。一,让我们为你买返程车票,给你盘缠。二,转告你,你的问题已责成海东有关部门妥善处理,你回原单位上班。” “那太好了,谢谢局长,谢谢陈大哥,我会记住你们的恩情的。” 想起陈主任对他的好,成平眼眶红了。 “没啥、没啥,车票我已安排人去买了。” “谢谢、谢谢,”成平连连鞠躬。 “别客气,咱们聊聊。” 陈主任和颜悦色,拉着他坐下。 聊的是水上生活,陈主任很感兴趣,不时问这问那。 “主任,车票买来了,”一个小伙子推门而入:“车票紧张,今天的没有坐票,只有站票”。 “哦,我看下,”陈主任接过车票,仔细瞧瞧,递给成平,歉意地笑道:“站票,要辛苦你了。” “一样的,只要能上车就行,”成平很高兴。 “晚上六点一刻的,食堂马上开饭了,吃了晚饭后就出发。” “好的、好的。” 成平接过车票,小心翼翼地放进上衣口袋。 “这点钱你拿着,路上用,”陈主任掏出一张五元钱。 “不要了,前天你给我的钱足够了,”成平推辞。 陈主任拍拍他的肩膀:“那好,快去吃晚饭把,我也要回去了。” “谢谢陈大哥,谢谢!”成平深深鞠了一躬:“来不及辞别,也替我谢谢张医生。” “好,一定转告。再见!” “再见!” 在徐州的三天,谢谢这个词使用频率最高,全都发自于肺腑。 回顾这几天的经历,成平心潮起伏,百感交集。落难之际,是徐州敞开胸怀容纳他,给了他极大的帮助和抚慰。徐州,我会记住你的。 匆匆吃罢晚饭,成平将剩余饭菜票交给康伯,奔向公交汽车站,上车赶往火车站。 晚上六点一刻,列车准时出发。 正是在这趟列车上,他遇见了一个姑娘,爱神丘比特再次举起弓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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