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初恋伸出橄榄枝 老乡大姐买车票 如惊弓之鸟的成平打了个激灵,抬头一看,是章艳!她怎么出现在这里?莫非…… 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站起身,从容答道:“我等单位的领导,他从北京回来。” “巧了,我爸爸也从北京回来,我接他,”章艳拉他坐下:“还有半个多钟头呢,聊聊。” “好久不见了,你好吗?”成平随口问道。 章艳挨着他:“好,我已经转正了,是厂医。你呢?” 成平淡淡地答道:“老样子,交运公司撑船的,没出息。” “可不能这么说,有工作总归不错的,”章艳关切地问:“谈恋爱了吗?” “没兴趣。” “为啥?” “伤不起。” 章艳沉默了。她明白,成平怨恨自己,至今没有放下。他的冷漠,折射出的是那份深入骨髓的爱,被突然抽吸时产生的剧痛,积聚在灵魂深处,无法消除。 她理解成平,却不知道怎么劝慰。作为当事人,她也有苦衷,若不是母亲威逼,她会和成平走到最后的。她后悔,怪自己软弱。 与成平分手以后,母亲给她介绍对象,她一次次拒绝。她的心里罩着成平的影子,无人能够替换。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影子愈发清晰,可亲可爱。 她想写信给成平,几次提笔又放下,怕讨无趣。她了解成平的性格,不会轻易回头。唉,咋办?真是左右为难啊。 没想到,今日在这里相遇,太出乎意外,难道是天意?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勿要犹豫了。她鼓起勇气,试探地问: “以后我们还可以联系吗?” 成平头也不抬:“随便。” 此时的他,心思都在上访上,即使章艳伸出橄榄枝,他也无暇理会。 章艳笑了:“我给你写信。” 成平依然那句话:“随便。” “随便就好,”章艳站起身:“喇叭叫了,火车马上到了,我们进去吧。” “你先进去,我上趟厕所。” “那……我走了。” “嗯。” 成平前往厕所,瞥见章艳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立刻折向附近的点心店,买了一碗阳春面。三口两口扒完,快步进入候车室。不一会儿,验票上车。 火车启动,向西疾驰。心,离海东越来越远。 望着窗外一掠而过的景物,成平有种慷慨赴死的感觉,禁不住吟道: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车厢里非常拥挤,座位、走道上都是人,或坐、或站、或倚。人声鼎沸,此起彼伏。行李架上不必说,地上也放满了大包小包,连插脚都很困难。车窗紧闭,空气浑浊,放个屁,臭味经久不散。 成平虽是头一回坐火车,却无半点新鲜感。车轮有节奏的“咯噔咯噔”声交织着车厢晃动的“咣当咣当”声和嘈嘈杂杂的人声,单调乏味,使人犯困。他闭上眼睛,要休息会儿,实在太累了。 到无锡站,旅客们下去、上来,火车接着启动。成平看了看,又闭上眼睛。 迷迷糊糊中,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朋友,侬噶好睏?” 成平睁眼一瞧,此人年龄和他相仿,圆脸,是个小胖子,好像在哪里见过。 “昆山县陆家浜,还记得吗?”小胖子边上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留着小胡子,笑嘻嘻地望着他。 小胡子身后的瘦高个子冷冷地指指自己的鼻子:“我就是被你甩圈圈的那个。” 哦,是他们!冤家路窄,竟在这里碰上了。成平一惊,睡意全消,嚯地站起身,攥紧拳头: “你们要干啥?” “不干啥,聊聊,”小胡子半只屁股挤在他的边上:“坐坐坐,老兄,到啥地方去?” “上北京走亲戚。” 成平见他并无恶意,坐下,问道:“你们呢?” “我伲上调了,在徐州煤矿工作。前几天调休,现在回去上班,顺便在无锡白相一天,”小胡子说:“刚才上车,看到你坐在这里,就过来了,我们座位在那边。” 他指指车厢的另一头,朝瘦高个子使了个眼色。后者去而复回,把几包点心放在成平面前的小桌子上,打开,热情地说: “无锡排骨,苏州豆腐干、桂花糕,尝尝味道。” “我不饿,吃不下。” 不饿是假的,一碗阳春面早已消化完,成平生怕有诈。他听说过,社会上有歹徒用食物麻醉人,实施抢劫的事情,他不能不警惕。 “没关系,不饿也尝尝,”小胖子捏起一块排骨放进嘴里:“灵格、灵格,无锡特产,全国有名的。” 小胡子、小胖子嚼着豆腐干和桂花糕,津津有味。 小胡子指着点心:“吃吧、吃吧,别客气。一回生两回熟,不打不成交,我们以后是朋友了。” “对对对,我们是朋友了,”小胖子附和。 盛情难却,况且他们自己也吃了,没问题。成平捏起一块排骨放进嘴里:“谢谢!” 味道不错,酸酸的、甜甜的,滑腻腻,又酥又香。 “这就对了,”小胡子笑笑:“阿兵,拿酒来。” “是。” 瘦高个子离去,不一会儿拿来一瓶熊猫白酒,打开,倒在带来的搪瓷杯里。 小胡子端起搪瓷杯,递给成平:“喝一口。” “我不喝酒。” “怕有毒?我先喝,”小胡子喝了一大口,咂咂嘴:“有劲,真香!来,喝一口。” 小胖子、瘦高个子跟着劝道:“给个面子,喝一口!” 成平无奈,硬着头皮喝了一口。哟,真辣,像一团火球从口腔滑到肚子里。虽说以前在船上也喝酒,都是黄酒、五茄皮之类的低度酒,且偶尔为之。 “好,开心,大家一起来!”小胡子笑着说。 几个人边吃边喝边聊,话题是那次的打架。 “侬来三!”小胖子递上搪瓷杯。 “侬力气大得不得了,我被你甩得七荤八素!”瘦高个子竖起大拇指。 “那个戴眼镜的小白脸最结棍,简直是托塔李天王!”小胡子面露敬佩之色。 李天王是《西游记》里的神仙,大闹东海的哪吒的父亲。 另二人直点头:“对对对,托塔李天王。” 小胡子说的小白脸是靳良。 成平笑道:“他文武双全,红卫兵司令,我们的大哥。” “噢,人才、人才,比晁盖厉害,”小胖子拱拱手。 晁盖,《水浒传》里的英雄人物。 又是李天王,又是晁盖。看来,他们很崇拜靳良,就像日本鬼子崇拜抗日英雄,成平笑了。 成平问了他们的姓名,小胡子、小胖子和瘦高个子分别叫于大明、侯三友、童云兵。 正聊得投机,广播里响起了女子富有激情的声音: “旅客们注意,前面就是南京长江大桥。大桥建成于1968年,是继武汉长江大桥和重庆白沙沱长江大桥之后第三座跨越长江干流的大桥,是第一座完全由中国设计建造并基本采用国产材料的特大型桥梁,因而在中国桥梁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该桥是南京的标志性建筑、‘金陵四十八景’之一,以‘最长的公铁两用桥’被载入《吉尼斯世界记录大全》……” 南京长江大桥?举世闻名啊,成平朝外张望。 车厢里灯光昏黄,车窗外漆黑一片,已是夜间了。他拉开玻璃窗,探出头,目光搜寻着。 看到了,看到了,前方一条直线上镶嵌着数不清的明珠,好似闪耀的项链,在夜色里熠熠生辉。 上引桥了,桥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两侧高耸的桥头堡各有三面巨型红旗的雕塑,在夜幕下格外醒目。 “漂亮吗?”小胡子问。 “漂亮、漂亮,天下无双!”成平赞叹。 到了正桥,但见天空群星璀璨,江上渔火点点,两者遥相辉映,在远处融汇。江面与江岸,朦朦胧胧,难分彼此。人,也开始混混沌沌了。 随着车轮有节奏的隆隆声,一股浓烈的睡意袭来。成平控制不住,趴在桌子上,很快进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列车员推醒:“同志,检票了,请出示车票。” 成平伸手掏钱包,没有。换个衣袋,也没有。他惊出一身冷汗: 钱包哪去了?明明放在左边衣袋的呀。 他慌忙站起身,摸裤子口袋,仍然没有。解开军便装上衣袋,只有工作证。糟糕! 他转头瞧瞧右侧坐着的老头,老头面露愠色:“看我干什么,当我是小偷?问你的朋友去!” 一句话提醒了他,巡视车厢,小胡子们不见踪影。坏了,肯定是他们偷的钱包。他们交朋友是假,行窃是真。 “我报警、我报警!” 自己小心翼翼,没想到还是在阴沟里翻了船,这帮孙子真损!成平叫苦不迭,把小胡子们的长相告诉列车员,请他协助查找。 听了成平的描述,列车员苦笑:“我认识 ,这伙人是惯偷,专门在火车上作案,几进宫了,屡教不改。在蚌埠站,他们下车了。小伙子,你太大意了。” 成平又羞又恼,恨不得把他们碎尸万段,嘴里喃喃道:“怎么办、怎么办?” 列车员摇摇头:“小伙子,我不要你补票了。前方是徐州,你下车吧。” 成平怔怔地站着,自言自语:“破船偏遇顶头浪,我李成平造了哪辈子孽。江湖险恶、江湖险恶!我该找谁、该找谁?” 天蒙蒙亮,徐州到了。成平别无选择,只得下车。 徐州人地生疏,举目无亲,到哪里落脚?去徐州交通局求援吧,一个系统的容易说话。 下车的人很多。在他前面是个穿米色风衣的年轻女子,背着大包裹,左手提行李箱,右手挽个大竹篮,随着人流缓慢蠕动,显得十分吃力。 这些东西很沉,一个女人家难以应付。成平动了恻隐之心,碰碰她的胳膊: “大姐,这么多东西,我帮你拿吧?” 女子转头看看他,明亮的眸子忽闪忽闪:“行,先谢谢了。你是海东的?” “对。” 该女子也是海东上的车,坐在成平的后排。成平在车子上的遭遇她一清二楚,她同情他,甚至有几分好感。她毫不推辞,将包裹、行李箱和大竹篮全部交给成平: “有你帮忙,真是太好了。” 听口音,她是海东人,来徐州探亲访友?虽说他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毕竟与异性萍水相逢,成平不便询问。他觉得女子有点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一出车厢,犹如步入无边无际的冷库,成平打了个哆嗦。徐州气温怎么这么低?哦,跨过地理分界线淮河,在北方了。比较之下,此时的海东,正是秋意浓浓,舒适宜人。所以,成平只穿了运动衫裤和单薄的外套。 走了很长一段路,到公共汽车站,成平放下东西:“大姐,到徐州交通局怎么走?” “交通局?跟我走,我也是交通局方向。” “不坐车了,我步行。” “路很远的,坐车吧,”女子忽然笑道:“我知道了,钱包被偷,没钱了是吧?没关系,我来买票。” “不不不,我步行,我步行,”成平摇手。 “我们是老乡啊,何况你帮了我大忙,一张车票算什么。” 说话间,车子来了,女子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快,拿东西,上车!” 成平无奈,硬着头皮拿起东西,跟女子上车,和她坐在一起。 车子启动,女子买了票,打听成平的情况。成平作了简单的自我介绍,问她到徐州干啥。 女子很健谈。她说,她姓张,是海东市长普区人,六六届高中毕业生。前几年来徐州农村插队,不久上调到徐州交通局医院。去年结婚,丈夫是同医院的外科主治医生。她这是探亲回来…… 成平边听边向窗外张望。 这里和海东很不一样。天空,灰蒙蒙的,可能与家家户户烧煤取暖有关,那长长短短的烟囱正冒着浓烟呢。高层建筑很少,房子稀稀疏疏,大都低矮破旧。道路比海东的开阔得多,两侧堆满了铲除的积雪和垃圾。行道树光秃秃的,枝丫在呼啸的寒风里不住地颤抖。 一辆装满大白菜的马车迎面而来,驾车的老汉戴着放下帽檐的草绿色棉军帽,身穿黑色棉衣棉裤,连棉鞋也是黑色的,腰间缠一根草绳。 他坐在车子前方,双腿下垂,“啪啪啪,”不时挥舞手中的长鞭,吆喝“驾!”马儿“得得得”地扬蹄飞跑。 有意思,成平暂时忘却了烦恼。当听到交通局医院几个字时,成平笑道: “原来我们是一个系统的,如果生病就医倒方便了。” “别这么说,欢迎你来作客,不希望你生病,”张医生定定地瞅着他:“刚才忘了问你,在哪个单位上班?” “南安县交通运输公司。” “你是不是叫李成平?” 成平惊讶:“对,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女子咯咯地笑了:“你到过我的家里,我们见过面,你忘了?” “到过你的家里?” 成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细细打量,猛地一拍大腿:“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在这里碰到你,太巧了。” 成平到她家里,是这么回事:去年春末,船队在江苏宜兴丁蜀镇装运水缸、瓦盆之类的陶器。 成平上岸溜达,看见一个老婆婆蹲在屋前清洗煤油炉。煤油炉小巧精致,成平很喜欢,问能不能卖给他。老婆婆说,可以用肥皂换。成平回船拿了几条肥皂给她,成交。 老婆婆请他帮忙,捎点东西——一只大腹陶罐给海东的亲戚,成平答应。陶罐约有四斤重,不知盛的啥,上口用芦叶包扎。 船队回到海东,成平立刻登上公交车,按照老婆婆给的地址,几经碾转,在长普区找到了她的亲戚。 当时女子的父亲接过陶罐,交给身旁的她,招呼他进屋喝口水。成平不愿打扰,走了。 没几天,成平收到女子父亲的来信。信写得很客气,夸他是古道心肠、难能可贵,云云。 成平大笑:“我说呢,看着你面熟。” “我也是,所以问你在哪个单位上班。” “那个时候你探亲?” “是的。” “千里之外能再次相见,说明世界太小了。” “对啊,有缘哪,得空的话,来医院坐坐。” “好的、好的。” “我要下车了,下一站就是交通局。” “这么多东西,有人接你吗?” “有,我丈夫。” “那好。” 车子靠站,张医生下车,成平一一递下东西。 “再见!” “再见!” 告别张医生一会儿,成平也到站了。问驾驶员交通局怎么走,他朝前一指: “呶,那幢大楼就是。” “谢谢!” 下车后,他沿着淮海路向不远处的交通局大楼走去,心里忐忑不安:人家肯接待我吗? 进入大门,便是传达室。门卫是个老者,成平叩叩小窗: “大爷,我找一下办公室主任。” 老者拉开小窗,探头:“是陈主任吗?” 老者六十开外,微胖,面带笑容。与驾车的老汉一样,浑身黑,不同的是,头上戴着深蓝色的棉布帽。 “是的,”成平胡乱答道。 “你稍等。” 老者拿起话筒,拨号:“喂,陈主任吗?请你过来一下,有人找你。” 片刻,出来一个中年汉子。他肤色黝黑,不胖不瘦,身穿灰色棉袄,看上去很干练。到成平面前,他和蔼地问: “我是陈铁军,你是?” “陈主任你好。我是海东市南安县交通局交通运输公司的李成平,有事相求。” 成平掏出工作证递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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