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革命成了反革命 横眉怒怼连升官 老仇讲起了故事:他叫娄堂,新四军班长。在一次反扫荡中负伤,被日军俘虏,由一起行动的伪军押送。 傍晚,伪军连长康龙途经自己家的大宅子,留下一个班守护,其余的回去。他和手下喝酒,个个酩酊大醉。他的小老婆芳芳端着酒菜来到关押娄堂的柴房外,对看管的士兵说: “天寒地冻,连长体贴你们,让我给你们送点酒菜,快吃吧。” “谢谢连长,谢谢夫人!” 士兵乐不可支,狼吞虎咽,不一会儿放倒了。康龙做梦也没想到,芳芳在酒里下了药,他和他的手下都放倒了。 芳芳是娄堂的表妹。她与娄堂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双方父母有意促成这门亲事。谈婚论嫁之际,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那天康龙执行任务,看到在田里干活的芳芳,愣住了:哟,这么水灵,简直是仙女下凡哪。谁家的姑娘,我要娶过来! 一打听,是某某家的。 第二天一早,他带着队伍,命人挑着担子登门,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芳芳父母说: “你家的丫头我看中了,这是聘礼,明天我来迎娶。” 芳芳父母莫名其妙:“老总,你是谁呀,怎么可以这样?” 康龙神气活现地拍拍腰间的盒子炮:“我是康家庄康大老爷的大公子,和平军的连长,知道了吧?” “噢,是康大公子,”芳芳父母不住地作揖:“失敬、失敬。只是,丫头已经许配给人家了,实在对不住。” “没入洞房不算数,”他挥挥手:“记住,明天上午吉时,我来娶亲。” “不行啊,老总。求求你,放过我们吧,”芳芳父母跪在地上捣蒜似地磕头。 “哧哪,当我的话是放屁?”康龙拔出盒子炮,“呯”,朝天开了一枪:“不识相,吃辣糊酱!” 芳芳父母吓得浑身颤抖,再也不敢吱声。 为了防止芳芳逃跑,康龙命令手下把芳芳家围了个水泄不通。就这样,芳芳被迫成为康龙的小老婆。 娄堂得到这个消息,痛不欲生,要去和康龙拼命。不行,单凭自己一人,还没近前,恐怕就成了他的枪下之鬼。要报仇,必须借助强大的力量。 他想到了新四军。新四军是打鬼子、打坏人的,一定不会放过康龙这样的汉奸。于是,他投奔新四军。 娄堂脑子活络,作战勇敢,不久提拔为班长。 反扫荡中,敌众我寡,他让战友们撤退,自己留下来掩护,不幸负伤被俘。在康家大院,他遇见了芳芳,芳芳出手相救。 眼瞅看管的士兵放倒,芳芳掏出他们身上的钥匙,打开房门,解开绳索,急切地说: “快走!” 娄堂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你呢?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我跟你一起走!” “这……”娄堂犹豫。 “咋啦,你嫌弃我?”芳芳生气了。 “不是不是,我担心你的父母受牵连。” “叫他们到金阳县我的舅舅家躲躲,康龙找不到他们的,也管不到那里。” “那好,走!” 娄堂带着芳芳回归部队,支队长安排芳芳干些杂活。 抗战胜利后,部队奉命北撤。行军途中,娄堂病倒,加上旧伤复发,高烧不退,直至昏迷。支队长让他和芳芳回老家,芳芳照顾他。 娄堂痊愈,要去寻找部队。怎奈内战吃紧,交通阻隔,无法成行。解放后,他四处打听,也没跟原部队联系上。 恰逢交运公司成立,需要机械维修工。他凭着在部队里学到的修理枪械的手艺,进了公司的车间。本以为过上太平日子,未料被突如其来的运动搅乱了。 起初,造反派说他是历史反革命,将他戴高帽、批斗、游街,殴打他。经过内查外调,终因证据不足而未定性。拖到“一打三反”,作为嫌疑人,重点对象,他被投入学习班。 学习班要他交代两个问题:一,反扫荡时的所谓负伤被俘,是不是因为芳芳而上演的苦肉计,主动投敌,事先泄露部队的行踪。二,你贪生怕死,假装生病当逃兵,从部队北撤到全国解放的这段时间,你为国民党反动派干了多少坏事。 娄堂大呼冤枉。冤枉?拿出证据。他拿不出。拿不出证据就是最有力的证据,妥妥的历史反革命!简单而管用的有罪推理,省去了繁杂又未必见效的内查外调。娄堂百口莫辩,只有乖乖地蹲大牢。 解送娄堂的那天,来办事的白兆喜恶狠狠地搧他耳光:“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汉奸、特务,历史反革命,罪该万死!” 末了,使劲踢了他一脚。 他恨娄堂,是因为娄堂冷淡他,瞧不起他。在娄堂的眼里,白兆喜是道德败坏,蝇营狗苟之徒,不屑一顾。 娄堂心直口快,曾当面数落白兆喜,丝毫不给他面子。白兆喜憋了一肚子气,很想教训教训他: 娘个触X,赤佬,老卵的啥,总有一天要侬好看! 现在娄堂栽了,此时不报复更待何时? 他以实际行动表明自己坚定地站在邹全一边,站在邹全一边就是站在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边。痛殴娄堂,于公于私都说得过去。 可怜的娄堂,五花大绑跪在地上,被打得口鼻流血,不敢作声。 荒唐,这与草菅人命有何区别?成平沉默了。前车之鉴后车之师,他预感,自己在步娄堂的后尘。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进来的?”老仇朝后一仰,双手抄着脑袋靠在床头的被子上。 “为什么?”成平回过神来,问道。 “捅了马蜂窝,打击报复呗。” 老仇蹭掉球鞋,双脚挪到床上,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说来听听,”成平皱了皱眉头。 “嫌臭?事情比这臭上百倍。” 老仇直起身子盘腿而坐,低声道来:他与白兆喜既是同乡又在一个连队,很了解白兆喜。过去的白兆喜怎么怎么为害社会,怎么怎么被部队开除,又怎么怎么进了公司入了党…… 文革初,他写大字报揭发。这可捅了马蜂窝,邹全大怒,命白兆喜率人将他痛打一顿。这回,又把他送进学习班。 成平愕然,白兆喜原来是这样的人!难怪自己与他格格不入,势如水火。邹全,提携他,重用他,与他是一丘之貉。 进交运公司前,他就知道,邹全属于江明观阵营。看来,我进学习班,背后的原因不简单哪。他想了想,问老仇: “他们给你的罪名?” “污蔑党的干部,迫害革命群众。转移视线,目的是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帽子不小啊。” “无所谓,天塌下来也不怕!” 老仇说罢,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成平看看他,提醒自己:以这些人的德性,他们给我扣上的罪名不会小,我必须挺住。屈服,等同于自寻死路。抗争,尚有一线生机。 第二天,学习班开始。 所谓的学习班,其实是隔离审查。成平上午,老仇下午,各有专人看管,学习班上不照面。 负责审讯的是副书记邓军和邹全的心腹——政工干部连升官。邓军指指墙上的黑体大字: “看到了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希望你端正态度,有什么说什么,像竹筒倒豆子,把所有的问题一下子全部交代清楚。放下包袱,轻装上阵。” “我没有问题,要我交代什么?” 连升官猛地一拍桌子,冬瓜脸拉得长长的,喉咙又大又粗,口齿含混不清,嘴里像塞了块东西: “老实点!没有足够的证据会把你请进来吗?” 他要先声夺人,在气势上唬住成平。 《水浒传》里的杀威棒?似曾相识。成平不买账,也是一拍桌子: “什么证据?拿出来!” “哼,不见棺材不落泪,”连升官从背着的草绿色帆布包里取出成平的日记本,晃了晃: “这就是,大毒草!” “我的日记本怎么到了你的手里?”成平虽然知道日记本的去向,还是遏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偷鸡摸狗,下作!” “这是必要的手段,你竟敢骂人?”连升官大发雷霆:“奉劝你,不要芝麻糖不吃吃辣糊酱!” 成平挺起胸脯,厉声道:“我也奉劝你,少玩阴的,会折寿的!” “你不考虑后果?” “身正不怕影子斜,有啥考虑的。” “你在作死。” “你死在我前头。” “混蛋!” “你混蛋!” 两人吹胡子瞪眼,针尖对麦芒,各不相让。 邓军一看,要陷入僵局,赶忙摆摆手:“冷静、冷静,有话好好说嘛。” 他侧向成平,语调平和:“既来之则安之,相信组织,相信群众。你看这样行不行,书面交代,有多少写多少,怎样?” 他不愿逼迫成平,这在几天前针对成平的专题会议上的态度可以看出。 会议有两个议题:日记的定性和沉船事故的处理。 邹全认为,日记是反动的,沉船事故是恶劣的,主张开除成平,进一打三反学习班,定性为现行反革命。现行反革命是要蹲大牢的。 邓军看过日记本和林阿生与白兆喜的揭发材料,觉得没什么大问题。即使有,也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教育教育就可以了。至于沉船事故,他了解过,责任不在成平。现行反革命嘛,离得太远了。 成平和邹全、白兆喜的关系,他有所耳闻。开除成平,把他弄进学习班,定性为现行反革命,明显挟带个人恩怨。说白了,就是借机打击报复。所以,他坚决反对邹全的主张。说,这样太露骨了,会激起众怒,后果难以预料。 邹全想了想,邓军的话不无道理,一旦搞砸,可是得不偿失。就这么放过他?不行,总得敲他一家伙,既出心中恶气,又能向江明观有所交代。 他说,沉船事故,成平肯定有责任,不开除,起码给个行政记大过处分。在意识形态方面,成平的日记有大问题,必须进学习班。至于够不够现行反革命,看审查情况。 邓军仍然不同意,怎奈班子里多数人赞成邹全的意见。这些人,均由邹全提拔,唯邹全马首是瞻。 势单力薄,邓军只得服从,根据组织原则。 心底里,他同情成平,给以缓冲的余地,希望他能度过这一关。 成平思忖,这样也好,有什么写什么,看你们能把我怎样,便说:“实事求是,不隐瞒,不夸大,不捏造。” “这就对了,”邓军转向连升官:“有的事时间长了,成平可能淡忘了,你提示一下。” 连升官点点头:“嗯。” 他想,说和写一样的。写,还省了我审讯的力气。 在邓军示意下,成平拿起桌子上的圆珠笔,连升官说一句,他记一句。 内容有:聚众斗殴、违反劳动纪律买酒、破坏集体山林、偷窃放养的鱼类、写反动日记、出于何种目的造成沉船事故。 成平边记边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莫须有的罪名使岳飞被害风波亭。” 成平的轻蔑态度激怒了连升官:“哪来的莫须有,你把我们当成秦桧,你是岳飞?狂妄,胆大包天!” 说着,站起身撸袖子。 成平搁下笔,不慌不忙地迎上前:“要动武?来来来,我的手正痒痒呢!” 邹全见势不妙,赶紧过去,在两人中间伸开双臂:“冷静、冷静,只有冷静才能弄清问题。” “邓副书记,听你的,今天不和他计较,”连升官瞪了成平一眼,挎上包出门。 邓军拍拍成平的肩膀,轻声地:“忍耐、忍耐,有事说事,有理讲理,切勿冲动,啊?明天见。” “嗯。” 邓军离去,会议室里空荡荡的,只有墙上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大字在提醒他不要忘了自己的处境。成平摇摇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命里有定数,不如随它去。 这么一想,他坦然了,交代就交代,权当写回忆录吧。看着记下的提示,打开思绪的闸门,他下笔了。 将近中午,连升官开门进来,放下一只饭盒:“写了多少?” 成平爱理不理,叉开五指,在桌子上推过一张纸:“你自己看。” 连升官瞧了好大一会儿,扔下纸,非常不满:“半天就谈聚众斗殴过程。啰啰嗦嗦一大篇,像流水账,错在哪里只字不提,算什么交代?” 成平淡淡地:“说我聚众,胡扯,你在现场看见的?所谓斗殴是正当防卫,就像苏军入侵珍宝岛,我国不应该反击?” “你、你、你,强词夺理,态度极不老实,”连升官脸红脖子粗。 “不顾事实,违心认可强加的罪名,就是老实,你家定的规矩?”成平一脸不屑。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难道会冤枉你?” “哪个群众?有种叫他来当面对质。” “你……” 连升官恼羞成怒,转身就走:“你等着、你等着!” 呯,关上门。 不一会儿,他又进来,拍拍成平的肩膀,像变了个人似的,笑眯眯地:“成平哪,现在就我们两个人,说说心里话。我和你前世无冤,今生无仇,不会为难你的,我只是例行公事。你的那些事都是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早点交代早点解脱。相信我,啊?”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成平也拍拍他的肩膀,笑着: “相信、相信,完全相信,你是好人,天下第一号好人。” “吃饭吧,要凉了,”连升官腆着脸。 成平打开饭盒,吃完,被人押回宿舍。路上碰见同样被人押着的老仇,相视一笑。 晚上,两人谈论白天的审讯。老仇咧咧嘴:“一哄二骗三恐吓,老套套,玩不出新花样。” 成平同感:“念自己的经,慢慢磨,最有效。” “对的,新兵蛋子老油条,”老仇竖起大拇指。 “见笑了,”成平问:“那个叫连升官的家伙,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 “想当官想疯了呗,”老仇一脸鄙夷。 “噢。” 第三天,交代违反劳动纪律买酒。成平写道:有人替我当班,不影响船队航行和安全,哪来的违反劳动纪律?如果不是买酒是拉屎,也不允许吗? 邓军与连升官一起进来。看了交代材料,连升官用手指掸掸纸,火冒冒地说: “邓副书记,李成平狡辩,还是不老实,你看怎么办?我真想揍他!” 与昨天中午临走前的态度截然不同,粗暴、蛮横,这才是原来的他。 成平起身喝道:“我哪里说得不对,你能指出来吗?请你不要说梦话,现在是白天。胡言乱语,我还想揍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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