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一叉两得开盛宴 种罢枸骨吐苦水 “上上上,你结棍、结棍,”厉文与汤慎和战战兢兢,余悸未消。 三个人一起动手。 泥土里都是碎石块,挖掘起来很费劲。好大会儿功夫,树根周围形成一道深沟。成平让汤慎和抱住树干上部往后拉,使之倾斜,自己在对面用铁锹凿断主根。差不多了,成平叫道: “干!” 这边汤慎和扳,那边成平和厉文推。 三个人发力:“一二三、一二三!” 树身晃了晃,复归原位。汤慎和嚷道:“刺、刺着我的脸、脸了,等等!” 他解下腰带,兜住树干上部,拽紧腰带两端,身子朝后仰,双腿蹬直:“再、再来,一二三!” 成平和厉文使劲推:“一二三!” “哗!”树訇然倒下。 “喔哟哟,疼、疼死我了!” 汤慎和惨叫一声躺在地上,双手捂脸。鸟不宿倒下的瞬间,树冠上的无数锐刺扎向他的脸。成平慌了,上前扒开他的手: “我看看,怎么啦?” 这一看,成平愣住了:汤慎和长方形的脸上遍布芝麻粒大小的血点。血,在渗出。他掏出手帕轻轻擦拭,安慰道: “好样的,为了陆老师,死也值得!上船吧,搽点红药水,没事的。” 他转向厉文:“你搀着他,我扛树、拎蛇。” “好。” “慢,再挖点山泥,”成平说。 厉文不解:“山泥有啥用?” “到时候告诉你。” “噢。” 成平掏出编织袋,双手在地上扒拉,剔除碎石块,装山泥。 晚上,在成平的主持下,举行了小小的蛇宴。那鲜香扑鼻的清炖蛇肉,大快朵颐。 “味道真好,像鱼又像鸡,”众人称赞。 靳良喝了口酒,咂咂嘴,瞧瞧脸上涂满红药水的汤慎和,问:“你们说,他像谁?” “奸贼曹操,阴魂不散,”成平一本正经地。 “不,是曹操的老子,有功架,”厉文笑道。 “瞎、瞎嚼舌、舌头根子,”汤慎和不满。 “不搭界,他的壮举和模样,最符合关老爷关云长,”靳良伸出大拇指:“忠肝义胆古来稀,两肋插刀数第一!” 汤慎和笑了:“对、对,关、关云长。” “哈哈哈,”成平、厉文大笑:“为关老爷关云长干杯!” 故事在延续,后面的更精彩。 次日清晨,成平准备为鸟不宿修去多余的枝叶,以减少蒸发。 无意朝水中一瞥,傻眼:浓密的树冠下,一条暗棕色的水蛇正气势汹汹地缠绕着一条鱼。鱼呢,既不逃窜,也不反抗,呆头呆脑地任其摆布,好像吓坏了。毛估估,那鱼至少在三斤以上。鱼身呈青黄色,不规则的黑色斑纹清晰可辨。 是鳜鱼!成平想起《辞海》里的介绍:此鱼又叫桂鱼、鲫花鱼,为淡水鱼里的名贵品种。性凶悍,喜食鱼、虾。肉质细嫩,味道鲜美。难怪唐朝诗人张志和对它情有独钟,虽远在它乡,仍念念不忘其妙,写下“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的佳句。 记得一本书上介绍,这种鱼很狡猾,引蛇上“钩”是其一大绝招。遇有蛇来,贴紧背鳍,装作半死不活的样子。蛇见状,以为有便宜可占,急吼吼地发起进攻。鳜鱼则一动不动,任其缠绕,静静地等候战机。 待蛇缠绕完毕,收缩到一定程度时,突然竖起扇形背鳍,发达的硬棘如同一把把利刃,一下子将蛇切成数段。然后,在一片殷红的“战场”上,笃悠悠地享用敌人的尸骸。 想到这,成平心里一动,何不趁此机会来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虽然,见不到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但甘蔗没有两头甜,若得口腹之娱,岂不比一饱眼福更来得实惠! 成平蹑手蹑脚地走向船艉,取下棚架上厉文制作的鱼叉,又悄悄地回到原处。 嗬,蛇整个身子都缠绕在鱼体上了,开始用力收缩。刻不容缓!成平避开树冠,斜举鱼叉,屏住呼吸,瞅准了,猛地扎了下去。 “嗵!”水花四溅。迅速抽回鱼叉。哈哈,叉尖穿过纠成一团的鱼和蛇,露出长长的一截。血,顺着叉尖往下滴。两个倒霉的畜生颤抖着、挣扎着,活像意大利诗人但丁笔下的教皇包尼法西八世,倒竖在地狱中被烈火煅烧时的情形,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快感。 成平兴奋异常,大叫:“厉文、汤慎和,出来、出来!” 还在酣睡的厉文与汤慎和惊醒,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一骨碌翻身下床,爬出舱口。探头一看,脸都吓白了: “哇,我的妈,这是咋的?” “鬼、鬼啊,瘆、瘆人!” 成平大笑:“哈哈,美味大大的!” 中午又添佐餐佳肴自然不在话下,成平最关心的是鸟不宿。瞧,那钢针般的锐刺仿佛昭示: 只有善于生活、勇于生活的人,才能领略无穷的乐趣。陆老师,这棵树你肯定满意的。 他用稻草遮住树身,厚厚的,浇上水,保湿。处理完,成平如释重负,长长地吁了口气。 那边厢,目睹这一过程的林阿生蹙紧眉头冥思苦想,要从鸡蛋里挑出骨头。他一拍脑袋:有了。他快步来到一号船,白兆喜刚起床,在刷牙。见他急匆匆的样子,问: “干嘛这么早?” “有情况报告。” “说。” 林阿生把成平挖树、捉鱼与蛇的事讲给他听:“队长,成平破坏集体山林,捕杀放养的鱼类,算不算犯错误?” “算,当然算。” 白兆喜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膀,掏出笔记本:“你小子越来越有头脑了,我记下。” 白兆喜和林阿生不露声色地给他的“错误”添砖加瓦,成平还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 二天后到南安。 卸完货,船队停在四方镇南门大桥以西的交运公司前,领取手套、工作衣、黄沙、水泥、快燥精等物资,明天赴太湖西山装运石块。 成平他们正在忙碌,书记邹全来了。他指指船头上的鸟不宿: “这棵树蛮好的,种在我家花坛里倒挺合适的。” 成平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偏要跑题:“我的陆老师托我们弄来的,花了不少力气呢。” 邹全见他不结苓子,直言:“你们以后有的是机会,这棵先给我吧。” “对不起,书记,下次给你搞,我已经答应陆老师了,不能言而无信,”成平坚持。 “要不,你开个价,我买下,”邹全步步紧逼。 “真的不行,我要去陆老师家了。” 成平扛着鸟不宿上岸,左手提一袋山泥。厉文与汤慎和各扛一袋山芋紧随其后。厉文有力气,扛袋大的。 “拎不清,小赤佬!” 望着成平离去的身影,驳了面子的邹全十分生气。 白兆喜在岸上见到呆立的邹全,喊道:“老师,你有空吗?我有重要情况向您汇报。” “哦,小白呀,到办公室说。” “好的。” 办公室里,邹全问:“什么重要情况?” “老师,您看看这个,李成平的材料,不像话。” 白兆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和日记本递给邹全。日记本是成平的,那张纸上罗列着成平的种种“罪行。” 邹全坐下,戴上老花镜,仔细看,看完纸上的,再翻阅日记本。看着看着,邹全的脸色变了,两撇胡子一颤一颤: “这个李成平,问题这么多,而且很严重,已经站到党和人民的对立面了,这还得了!” “老师,您说怎么办?这家伙太嚣张。” 邹全在气头上,被白兆喜一拱,无疑于火上浇油:“什么怎么办,现行反革命,进一打三反学习班!” 他顿了顿:“先稳住他,等下一期学习班。” 现行反革命?与自己的定性不谋而合,白兆喜窃喜。 “老师,这些材料大部分是林阿生提供的。林阿生表现良好,积极向党靠拢,是个好苗子,”白兆喜又掏出一张纸:“这是他的入党申请书。” 邹全接过申请书,点点头:“我知道了,好好培养。” 这边,邹全与白兆喜密谋加害成平。那头,成平扛着鸟不宿,兴冲冲地敲开陆老师家的门。 他浑然不知,邹全和白兆喜正收紧他脖子上的绞索。而一个飞扬跋扈的女人,马上要激起他的雷霆之怒。 开门的是陆师母:“成平,你们来了?请进。” “师母好。” “哦,是你们哪,”陆老师笑容满面地从里屋出来。 “陆老师你看,满意吗?”成平放下鸟不宿:“还有山泥。” 陆老师横观竖瞻 ,很高兴:“这棵鸟不宿真漂亮,苍劲古朴而不失端庄典雅,堪称上品,满意满意,太满意了。先种在地里,成活后再上盆。” “对,老桩难伺候,种在地里成活率高。初期不施肥,成活后十天半月施一次薄肥。平时保持湿润,不旱不涝。夏天中午注意遮阳,冬季绑扎稻草保暖,明年春天长了新叶再上盆。两三年后,绑扎整形,提高艺术品味,”成平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你的养花知识不少啊,”陆老师笑道。 “受你的启发,买了几本种花的书,学到点皮毛,”成平谦逊地说。 陆老师瞧瞧汤慎和,很惊讶:“你的脸咋了?” “闲得无聊,演天花病人闹革命,”成平诙谐地。 “啊……”陆老师张大嘴巴。 “嘿嘿嘿,蛮像的,”厉文点点头。 “瞎嚼舌、舌头根子,”汤慎和捅了成平一拳。 虽已过去二天,汤慎和的脸上依然布满褐色斑点。 成平把上山挖掘鸟不宿的经过细述一遍。陆老师听罢,捧着汤慎和的脸,怜爱有加: “难为你了,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小插曲,没、没事的,”汤慎和笑笑。 “动手吧,宜早不宜迟,老桩最怕脱水,”成平拿起墙角的铁锹:“陆老师,种在哪里?我挖坑。” “那边,”陆老师指着院子一角。 成平挖好坑,先在坑底铺上一层山泥,然后放上鸟不宿,将其余的山泥倒在根部四周,提一提,培上原土,压实,再浇水。成平对厉文说: “那天你问我,山泥干啥用。现在告诉你,山泥是酸性的,这里的土偏碱性。鸟不宿和兰花、山茶、杜鹃、松树相同,喜欢酸性土。如果种在碱性土里,影响生长,甚至会死掉。反过来,把喜欢碱性的枸杞、紫藤、月季、仙人掌和夹竹桃种在酸性土里,也活不长。” “哦,原来是这样,”厉文领悟:“像咸水鱼、淡水鱼不能互换环境的。” “外瑞谷德,举一反三,冰雪聪明,”成平翘起大拇指。 种完鸟不宿,厉文解下麻袋口上的绳子,将山芋倒在屋里的墙边,摊开:“阴凉干燥通风的地方,不容易坏。” “难得你们想着我,”陆老师感动不已。 成平恳切地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应该的。” 陆老师微微颔首,眼眶湿润,默然无语。 看着爱戴的老师,成平心里五味杂陈,往事渐渐浮现在眼前,尤其是老师被他深爱的学生剥夺尊严、斯文扫地的场景,如噩梦一般,让他惊悸。 陆师母用托盘端着几杯茶,笑吟吟地过来:“你们怎么啦?个个不吭声。来,尝尝明前西湖龙井。” 陆老师抬起头,恢复常态:“这茶是我弟弟从杭州带来的,特级,味道不错。” 成平接过茶杯,闻闻,啜了一口,咂咂嘴:“清香入肺,名不虚传!” “听、听说有、有个陆什么的,讲、讲究喝茶,”汤慎和捧着茶杯。 厉文说:“这个人不得了,喝口茶,就知道泡茶的水是哪里的。” 成平道:“他叫陆羽,人们尊他为茶仙、茶圣,唐朝的。” 汤慎和说:“成平懂、懂得多,哪像我、我们,不、不学武术。” 成平纠正:“错了,是不学无术。” “一、一回事,穷、穷讲究,嘿嘿,”汤慎和讪笑。 “哈……”众人大笑。 厉文抹了抹鼻尖上的汗:“呵呵,成平是秀才,我们是土卵,落后了。” 汤慎和喝了口茶:“对、对,学不学、学习,不、不一样的。” 陆老师点点头:“读些书,有好处。”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气氛渐趋活跃。 陆老师关切地问:“水上生活习惯吗?” 他这一问,戳到了成平的痛处。 成平搁下茶杯,把所有的“苦”,什么生活枯燥、夏天蚊叮虫咬不能入睡、冬天寒风刺骨无处躲避、社会地位低、找对象难等等,一股脑儿倾诉给陆老师。还引用老话佐证:世上三样苦,撑船打铁磨豆腐。其中,撑船是第一苦。 说来说去,就是撑船没有出息。 陆老师静静地听着,表情严肃:“你给我记住,要改变命运,必须读书,最好系统读书,从头学起。不读书,你只能这样。现在宣扬读书无用论,骂知识分子臭老九,这是暂时的,要向前看。毛主席、周总理、朱总司令和其他中央领导,哪个不是靠读书,掌握了知识,才干成轰轰烈烈的大事……” 陆老师的一番话,犹如醍醐灌顶,指路明灯。成平豁然开朗,大声道: “我会勤奋学习,努力读书,一定不辜负老师的殷切期望和教诲。” 陆老师一字一顿:“看你的行动,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坚持到底,必有回报。” “嗯。” 告别陆老师,厉文和汤慎和回船队,成平扛着另一袋山芋去姐姐家。 “成平,上哪去?”路上,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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