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大杂烩里泥无害 盛走半锅红烧肉 靳良瞅准机会,一拳击中他的上腹。小胡子打了个趔趄。说时迟那时快,成平撂下瘦高个子,飞步上前,左胳膊紧紧夹住他的脖子,抡起铁疙瘩似的老拳砸下去。 小胡子杀猪般地“嗷嗷”大叫,满头满脸都是血,彻底丧失了战斗力。他的同伙目睹这一情形,大惊失色,急忙收缩阵线,欲作最后抵抗。 混战中,成平簇新的军便装被撕破,为此心痛了很长一段时间。 胜利在望之际,民警来了,双方被带到派出所。 因那伙人作恶多端,屡屡得罪当地百姓,口碑不佳,所以在派出所里没捞到什么便宜。 民警各打五十大板,教育一番,让大家回去。 白兆喜担心那伙人趁着夜色来报复,命令船队立即启航。他板着脸呵斥: “你们这些赤佬,净给我惹祸。刚躺下一会儿,就吵醒了,哧哪娘个X!” “要怪就怪阿招,他招来了小鬼,”厉文撇撇嘴。 “哼,你们都有份!”白兆喜板着瘦脸。 处于亢奋中的成平,哪管白兆喜多么恼火,看着船队在暮色渐染的原野里蜿蜒穿行,诗兴大发,高声朗诵: 才随旭日观沧海,又上峰颠送晚霞。 莫叹征途多险阻,风光与我共升华。 “书蠹头!”白兆喜瞪了他一眼,心里嘀咕:“得意的啥?小赤佬,聚众闹事,给你记上一笔。” 记上一笔倒罢了,成平差点被烤焦。 半夜前后,船队到了小镇周庄,停靠。白兆喜在拖轮上用喇叭喊道: “明天早上七点钟开船!” 第二天早上,大家买了菜回到船上,成平对汤慎和说:“你当班、做饭,我躺会,昨夜没睡好。” “我也躺会儿,”厉文打了个呵欠。 “你、你们睡吧,”汤慎和笑笑。 “真乖,”成平拍拍他的肩膀。 与成平不同,汤慎和为人随和,轻易不发火,像小潮汛,干什么都从容不迫。虽然比别人慢一拍,却做得一手好菜。平时,成平、厉文、靳良吃在一起,大都由他打理。 这几个人里,数成平最马虎,你做啥,他吃啥,从不挑三拣四。他不太会做饭,做了也不受欢迎。 那天船队放空到安徽泗安装黄沙。途中,靳良所在的九号船船头一侧与迎面而来的重载船队擦碰,凹陷一大片。如果重载,在水位线以下,会进水的。 为了不耽误装货,船队抵达目的地后,九号船船头杵滩,靳良他们马上进行抢修。成平、厉文、汤慎和过去帮忙。几个人一点点凿掉凹陷处碎裂的水泥块,裁剪新的钢丝网扎在破损的钢丝网上,搅拌黄沙、水泥,和上快燥精,填充、抹平,费时费力。 成平肚子饿得咕咕叫,一看手表,将近下午一点钟了。大家都在忙,没人做饭。成平说: “顶不住了,我去做饭。” “哦,去吧。” 这块手表,是上个月买的,上海牌,120元,最昂贵的奢侈品,花了他将近四个月的工资。 半个多小时过去,抢修结束,成平也做好了饭,开吃。 不对啊,米饭是夹生的。菜呢,不忍目睹:洋葱、大蒜、雪里蕻、猪肉、鸡蛋和鱼混在一起。 “这是什么做法?”靳良笑问。 “什么做、做法,炖、炖猪食呗,”汤慎和一脸不屑。 他咂咂嘴,挑起一筷子菜:“雪、雪里蕻半、半尺长,太、太夸张了吧?瞧,大、大蒜的根须也没、没切掉,泥、泥也没洗、洗干净。” 面对质疑和嘲讽,成平振振有词:“这叫大杂烩,营养特别丰富。日本相扑队员就是吃这种东西,才有一身蛮力。只不过,他们的品种更多。大蒜的根须嘛,有药用价值,切掉很可惜的。雪里蕻,切短点,与别的分开做,浪费时间,瞎折腾,最后还不是到肚子里集中?泥,无毒无害,没关系的。” 厉文笑笑:“是这么回事。” 汤慎和不依不饶,夹起一块猪肉,递到成平面前:“这么多、多的毛,也有营、营养?” 成平看了看,作惊喜状:“哟,又粗又密,刺激肠胃蠕动,帮助消化,比食母生强,好啊!” 食母生有促进新陈代谢的作用。 靳良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有道理有道理,大杂烩里含猪毛,即营养又容易吸收,我们争取当相扑队员!” 众人大笑。 打这以后,大家再也不要成平做饭,至多择择菜,打打下手。成平乐得清闲,吃现成的,有什么不好? 能者多劳,几个人里,数汤慎和最辛苦,成平很感激。 基于十多年来的交情,关系融洽,说话随便。他欣赏汤慎和,只是有的地方看不惯,放在嘴上,两人之间难免产生龃龉。 汤慎和特别爱干净。干清扫货仓、编织钢缆绳扣之类的脏活,他戴上橡胶手套,小心翼翼,尽量够着而不碰着。别人身上多少沾点脏,他有本事做到整洁如常,无丝毫污渍。成平揶揄: “好一朵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撑船可惜了。” “就、就是,”汤慎和打着哈哈。 生活上,汤慎和毫不马虎,甚至有点另类。 衣服稍有皱褶,他摊在稍棚上,用灌满开水的大号搪瓷杯来来回回熨烫,好久好久。成平捶了下稍棚,啧啧嘴: “滋滋歪歪的,哪像个劳动人民。” “不像就、就不像,嘿嘿,”汤慎和不以为然。 吃饭的碗薄薄的,半透明,小巧、精致,外面印有红色花纹,镶嵌福字。成平嘲笑: “小家巴子气,牛屁眼大的碗,吃一顿饭要盛多少回?你看我的大粗碗,多爽气!” 汤慎和反唇相讥:“你的是、是猪食盆,配、配得上你。我的是、是江西景、景德镇的上、上品,大、大价钱,一只顶、顶你几只!” 汤慎和注重个人形象,细枝末节也不放过。 那一边倒的螺丝型头发,齐齐展展,根根到位,可是花了大功夫的。洗脸之后,不忘搽点雪花膏什么的,也得用上好几分钟。成平颇有微词: “小开作风,资产阶级大少爷。” 莫怪成平不满,过分讲究要误事的。 早上买菜,时间紧迫,别人在岸上等他,他笃悠悠地对着镜子反复梳理,按按这,摸摸那,没完没了。成平大叫: “半夜起来上扬州,天亮还没出门口,你磨蹭什么?快点、快点!” 汤慎和笑眯眯地拉长声调:“不、不急,再等、等一会儿就、就好了。” 成平摇了摇头:“拖拖拉拉,战场上去一次死一次。” 汤慎和回击:“你、你冲在前、前头,先、先死。” 厉文微笑不语,边上的欧阳金悄悄问道:“他们两个好像不对劲啊,恶声恶气的,咋啦?” “没事,他们老是这样,”厉文叼着香烟,双手插在裤兜里:“急性子碰到温吞水,斗过就好了。” 他说得没错,成平与汤慎和是一对欢喜冤家,一会儿电闪雷鸣,一会儿和风细雨。靳良见怪不怪: “两个人经常‘捉扳头,’互不相让,关系还特别好,真是少见。” 捉扳头,挑刺、找茬的意思。 船队启航,向南驶去。十二条船,二百多米长,宛如巨龙穿行在广袤的田野上。 这段河道狭窄,稍稍偏移,就会触滩。滩上有石头之类的坚硬物的话,脆薄的水泥舱壁很可能撞破。一旦撞破,那可麻烦了,弄不好要沉船的。 这类事故,往往发生在不经意间。 去年冬天的一个夜里,船队满载石块沿着京杭大运河向东驶去。其时寒风呼啸,滴水成冰。虽然一旁放下挡风布,穿着棉大衣,还是有回旋风吹在身上,冷得难受。 成平见河面宽阔平直,来往船只少,料想无事,把舵杆套在棚架上垂下的绳圈里,将煤球炉炉箱上的两块盖板拉开一条缝,坐上去,蜷缩着取暖,一会儿打起了瞌睡。 迷迷糊糊中,春天来了,艳阳高照,柔柔的风里百花齐放百鸟争鸣,好不舒服。很快,夏天接踵而至,气温急剧上升,热浪灼人,蝉鸣一阵紧似一阵。咦,搞的什么鬼?不理它,挺过去就是秋天的清凉世界。 猛然,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喂喂喂,你干嘛,火葬?!” 拍他的人是九号船当班的靳良,他来送夜宵——一碗面条。 成平睁开眼睛,一股浓浓的焦味直冲脑门,屁股烫得生疼。不好,着火了!他赶紧跳下来,脱下棉大衣,用脚踩灭燃烧的部位。靳良抓起抹布,在河里沾湿,按住他的屁股,狠狠地抽了一记: “你看你看,裤子都烧穿了,嗐!” “浪妈妈的,都是天冷惹的祸,”成平捂着屁股,痛得直皱眉:“嗨,怎会睡着了呢?” 他嘟囔着,下到卧舱换裤子,再上来吃面条。 吃完,靳良端着空碗走了,关照:“小心点,水火无情!” “是是是。” 成平抬腕看看手表:“哟,快一点钟了,可以交班了。” 他扒着舱口,探头叫道:“汤慎和,交班了、交班了。” 连叫几声,汤慎和才伸手拧亮床边的马灯,打了个呵欠,慢慢坐起身子,披上衣服,不停地唉声叹气: “真、真不是人、人过的日子!” 成平安慰他:“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这是他最近读到的一篇古文里的句子。 “我听、听不懂,”汤慎和摇头。 “意思是说,有出息的人,要经得起苦难。” “嗯嗯,经得起啥、啥苦难,我宁、宁愿没出息,”汤慎和摇摇头。 宁愿没出息?成平苦笑。 就当前而言,他赞同这话。出息,不只一般的努力,要付出代价的,这倒罢了,所谓春华秋实嘛。问题在于,辛勤耕耘未必有多少收获,甚至白忙活。尤其在某种极端的境况下,如撑船,太苦,风险大,不定哪天呜呼哀哉。 刚才的烤火,要不是靳良到来,后果不堪设想。他摸摸生疼的屁股,心里嘀咕: 宁愿没出息,也不遭这份罪。最最重要的,撑船人社会地位低,不受待见。 塘栖买甘蔗被辱、章艳因其母亲嫌弃他而分手,让人情何以堪!但是,要改变现状,你又不得不努力。怎么努力,方向在哪?他迷惘了。妈的,这个夜晚真不寻常。 是的,确实不寻常,接下来的事,简直要人命。 船队行至平望以西,靳良前头的八号船不幸触滩,船底右侧撞开一个洞,水汹涌而入。 八号船当班的小穆急得大叫:“不得了啦,舱里进水了,停船、停船!” 其他船上当班的赶紧扯着喉咙往前传。拖轮上的驾驶员闻讯,拉响汽笛,“嘟、嘟、嘟……” 连续短促的汽笛声表示有险情,船队缓缓停下。 “解缆、解缆!” 连接八号船的前后钢缆解开,船靠边搁浅,以免沉没。白兆喜手持铁皮喇叭高喊: “八号船出事了,大家快来抢险,快来抢险!” 汤慎和弯腰朝卧舱里叫道:“八号船出、出事了,快、快去!” 躺在床上的厉文一骨碌起身,披上棉大衣,对正在泡脚的成平说:“你刚下班,就不要去了。” 成平抓起干毛巾擦脚:“要去的,我马上来!” 厉文爬出卧舱,操起一瓶做菜用的白酒,拉了把汤慎和:“走!” 成平顾不上穿袜子,套上鞋子,披上棉大衣,顺手拎着马灯上来,奔向八号船。 八号船上已有十几号人,有的提着马灯,有的打着手电筒,给舱里的人照明。舱里的人忙着搬去漏洞上方的石块,放到左侧。靳良叫道: “左侧要进水了,不能再放。七号船过来,快快快!” 七号船后退,靠在八号船左侧,系上缆绳。靳良吩咐: “石块放到七号船,快!” 舱里舱外的人站成一排,包括厉文和汤慎和。成平插入行列,接力搬运石块到七号船。 “准备黄沙、水泥,”靳良对身旁的林阿生说:“阿招,拿快燥精!” “哦哦哦。” 漏洞露出来了,水还在“哗哗”涌入,将要淹到半舱了。靳良叫道: “排水!” 大家七手八脚用水桶、畚箕,抄水、倒水,嘈嘈杂杂,一片繁忙。 要修漏洞,首先得有人潜水从外面把漏洞堵上。 “谁下、谁下?”白兆喜急切地问。 “我下!”成平卸下棉大衣。 他挺身而出,与白兆喜无关,是顾全大局。 “慢,”厉文从大衣袋里掏出酒瓶:“我下吧。” “想得周到,”成平夺过酒瓶,拧开盖子,头一仰,“咕咕咕”喝了几口。 啊,好辣,他皱了皱眉,拍拍厉文的肩膀:“我身体比你壮,有冬泳基础,我来!” 说罢,脱掉衣服,只剩一条裤衩,夹着棉大衣,“嗵!”跃入水里。 他说的冬泳,每天早晚各一次,坚持好长时间了。 片刻,漏洞被棉大衣堵上,水止住。 “拉我一把!”成平冒出水面,攀着船舷喊道。 若在平时,上船根本不在话下。今天气温太低,他被冻僵了,有劲使不出。 汤慎和弯腰抓住他的手,一用力,把他拽上了船。大风一吹,成平冷得直打哆嗦,上下两排牙齿磕碰,“得得得”响个不停。 “快快快,下舱,穿衣服!”靳良催促。 厉文打着手电筒,汤慎和扶着成平下到十号船卧舱,用干毛巾为他擦身,惊呼: “哟,头、头发冻、冻在一块了!” 那边厢,热火朝天,争分夺秒,舱里的水差不多排干了。船头上,灯光闪烁,人影晃动,几把铁锹搅拌水泥和黄沙,再扒出一个坑。人声、风声、叮当声交融,显得异常紧张。 “倒快燥精,搅拌!”片刻,靳良又叫:“堵上、堵上!” 绿色粘稠的快燥精掺入水泥和黄沙,一会儿就要干硬,必须马上用掉。 终于,险情排除。将搬上七号船的石块搬回到八号船,整平,船队开拔了。 晌午时分,到达平望,船队拐弯向北,约莫二、三路里,再折向东。这里河宽水深,有点偏移也无所谓。 成平和厉文睡觉,汤慎和当班。 汤慎和把舵杆套在棚架上垂下的绳圈里,开始淘米、择菜、切肉,准备做饭。靳良在前头的船上叫道: “要帮忙吗?” “不、不要,”汤慎和答:“做、做好了我、我喊你。” “噢。” 一番忙碌,就差红烧肉了。闻着锅里飘出的阵阵香味,汤慎和笑了: “成、成平就喜、喜欢肉,也、也能吃。” 他想起那次抢险结束,天已微明。为了暖和身子,成平穿上蓝色运动衣,在平基板上做俯卧撑,边做边吩咐: “给我把鸡杀了,炖汤。” “一、一只?” “不,三只都杀了。” “都杀、杀了,吃、吃得了吗?” “吃得了。” “哦,”汤慎和照办。 这三只鸡是成平在长兴县石矿装货时,用三条固本牌肥皂跟农民换的。原本打算给姐姐的,现在情况特殊,又冷又饿,亟需补充能量,自己先吃了。 一大锅鸡汤炖好。不用碗盛,成平就着锅子,张开五爪撕扯鸡肉,狼吞虎咽。吃完,端起锅子喝汤,“咕咕咕,”一会儿干了。汤慎和看得目瞪口呆: “妈呀,你、你厉、厉害,水、水浒传里的鲁、鲁智深!” 成平抹抹嘴,打了个饱嗝:“舒服、舒服,有劲、有劲,可以倒拔杨柳树了。” “哟,真香啊!”一个声音打断了汤慎和的回忆。 白兆喜端着饭盒从前面走来,掀开锅盖,两眼放光:“哇,红烧肉,赞赞赞,我尝尝!” 他用铲刀抄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边嚼边点头:“灵格灵格,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说着,再抄,连续几下,半锅红烧肉盛满了饭盒。 “队、队长,使、使不得,成平会、会骂我、我的。我、我们几个、个人呢,”汤慎和又气又急,说话更结巴了。 “成平?迪个小赤佬,叫伊来寻我,我付钞票卜伊!” 白兆喜咧咧嘴,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说话声闹醒了成平,他在床上问道:“汤慎和,什么事?” 汤慎和蹲在舱口,俯着身子诉说白兆喜的劣行。 “怎么会这样?”成平恼怒:“这家伙太不要脸,下作透顶!” 成平起床,到前档船叫洗衣服的靳良来吃饭,如此这般讲述:“白兆喜迪个塔皮,大白天抢走小半锅红烧肉。什么狗屁队长指导员,简直是土匪!” “不说了、不说了,吃饭去,”靳良使眼色,林阿生在边上。 林阿生和白兆喜关系密切,靳良担心他打小报告,招来麻烦。 正在当班的林阿生听了个真真切切,心里一动,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靳良的担心应验了。 下半夜林阿生当班,白兆喜来查岗。林阿生把他拉到一边,将成平白天骂他的话告诉他,添油加醋,渲染一番。 白兆喜绷着脸,拍拍林阿生的肩膀,耳语:“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盯紧他,有什么情况立即报告。特别是他的日记本,肯定有问题,想办法拿给我,我不信弄不死他!” 他听林阿生讲过,成平不但欺负他,还有写日记的习惯。 林阿生频频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好好表现,我不会亏待你的。” “谢谢队长,你等等。” 林阿生返身下到卧舱,拿来一张纸:“这是我的入党申请书,请队长多多关照。” “好的、好的。” 白兆喜要对成平下手,正合林阿生心意。他要积极配合,借助白兆喜的力量,达到报仇雪恨的目的。而白兆喜目露凶光,无时无刻注视着成平的一举一动,希望多抓点把柄。 天遂人愿,毫无戒备的成平送上了他需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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