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荷花破队长神功 壮汉伤婆娘剖猫 王胡子闻讯恸哭,唯一的亲人与他阴阳两隔,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纵身跳入李家湖,追寻女儿去了。 王胡子死后,屋子被拆除,盖上别人的房子。小船呢?不见踪影。自此,父女俩再无遗存,仿佛未曾到过这个世界。 “唉,”成娣长叹一声,心里在滴血。 “上要纳粮,下要盘剥,农民不是人,苦哦。王胡子走了也好,解脱了。” 堂叔说罢,将烟蒂丢在地上,用脚使劲地碾着,低着头,不再言语。 听着堂叔的叙述,三九子的形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清秀、温和,性格内向。穿一身补丁叠补丁的黑衣服,光脚套在露出脚趾的黑布鞋里。不扎辫子,长发自然下垂,类似如今的大多数女郎。 小伙伴聚集,别人追逐嬉戏,她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笑着,明亮的眸子忽闪忽闪。成宝过去拉她,要她一起玩,她不肯。成宝猛地一拽,她跌倒在地上,捂住眼睛“呜呜”地哭着。成娣上前劝慰: “唛哭、唛哭,是成宝不好,我会教训他的,起来吧。” 三九子抹抹眼泪,顺从地站起来:“成娣姐姐,我听你的。” 乖巧的三九子,惹人怜爱。万没料到……一个出生就失去妈妈的苦命孩子,好伙伴,竟早早香消玉殒,怎不令人唏嘘。 她细细回味堂叔的话:“上要纳粮,下要盘剥,农民不是人,苦哦。王胡子走了也好,解脱了。” 这话如声声炸雷,震得她头皮发麻,无法自抑。 她思忖:堂叔的困窘,三九子父女俩的悲剧,是否具有典型意义?她要多方求证。 接下来的几天,成娣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到熟悉的村民家串门。了解下来的情况,与堂叔说的大同小异。 调查还需深入,扩大范围,切忌浅尝辄止,以偏概全,她登上了去阜宁县的班车。 在建丰乡姨妈家里,她与队长刘某交锋,令后者刮目相看。 姨妈见成娣专程来探望她,欣喜不已,非要杀掉家里唯一的下蛋鸡招待她。她怎么拦都拦不住,只得跟着做这做那,打打下手。 忙碌间,队长刘某经过门外。闻到鸡汤的香味,他停下脚步,朝屋里叫道: “荷花她妈,今天有客人?” 乡下条件差,若非特殊,一般人家舍不得杀鸡,更别说下蛋鸡了。 荷花是姨妈的女儿,高中毕业,在建丰乡小学任代课老师,长得亭亭玉立,楚楚动人。当时,高中生可是很稀罕的,尤其在贫穷落后的农村。 荷花要相貌有相貌,要文化有文化,追求她的人自然不会少,刘某的儿子是其中之一。只可惜,刘某的儿子是个纨绔子弟,不肯读书,整天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小学三年级没念完就辍学了。 读书不行,人长得也不行,粗矮丑陋,像煞《水浒传》里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炊饼的武大郎,与蒋门神般的父亲有天壤之别。这等货色,荷花怎能瞧得上眼。刘某几次托人说媒,均被拒绝。 刘某的儿子不死心,缠着老爸想办法,说非荷花不娶。 刘某犯难了,寻思,如何使荷花答应这门亲事呢?对,豆腐票!做城里人,赛过鲤鱼跳龙门,不怕你荷花不动心。 刘某通过朋友的朋友,弯弯绕绕搭上县教育局分管人事的副局长。为了达到目的,刘某频频请客送礼,下了血本。 人心都是肉做的,副局长答应给他一个正式教师编制的名额。哪知荷花非但不领情,还斥责一顿,说是投机钻营,小人行径,为君子所不齿。 刘某大怒:“妈拉个巴子,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费尽心机,花了那么多钱,都打水漂了。” 刘某恨得牙痒痒,好几天睡不着觉,发誓要报复。 “哎,是的,队长,”荷花妈妈听得队长的声音,边撩起围裙擦手,边到门口应道:“请进、请进,一块吃顿便饭。” “好咧,那我不客气了。” 他想,有便宜沾,不沾白不沾。 刘某摇晃着肥胖的身躯,迈开方步,大模大样地跨进门口。 “这位是我们的队长,这位是我的外甥女成娣。” 待刘某坐下,荷花妈妈捋捋花白的头发,为他们介绍。成娣朝他点点头,刘某视若无睹。 荷花她妈介绍完,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里屋,拿来一包专为招待客人的南京牌香烟和一盒火柴,放在刘某面前,干瘦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队长你随意、你随意。” 她让成娣坐在对面,陪他说说话。 刘某拿起香烟,哼了一声:“你忙你的。” 他拆开包装,抽出一支烟闻了闻,叼在嘴上,点燃,翘起二郎腿,昂昂然顾自吸着,正眼不看成娣一下。 “队长好,”成娣见他傲气十足,很反感,出于礼貌,主动招呼。 刘某左臂支楞在桌子上,手托肉嘟嘟的下巴,斜睨成娣,打着官腔:“你做甚尼的?” “撑船的。” “哦——撑船的,”刘某拉长声调,面露不屑,掸了掸烟灰:“撑船人没几个是好东西,偷鸡摸狗,惹是生非。到哪块,哪块不得安生。” 这是什么话,挑衅性十足。成娣想,遇上小人了,不和他一般见识。她笑了笑,缓缓地说: “撑船人风里来雨里去,靠劳动养活自己,堂堂正正,问心无愧。虽然地位不高,至少不会胡作非为,欺压老百姓。无论在哪块,都是安分守己,规规矩矩。” 刘某听着不对劲,又不知如何反驳,转过脸看了看她,尴尬地笑笑:“对对对,撑船人好的多、好的多,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你是其中之一。” 他觉得,这个婆娘伶牙俐齿,说话有水平,不像撑船的粗货,他要探探深浅。没等他发问,成娣起身: “对不起,你稍坐,我去帮个忙。” 她厌恶刘某,不愿意和他浪费口舌。 不多时,荷花妈妈与成娣逐次端来一大盆鸡汤、盐水花生米、油焖茄子、大蒜拌黄瓜、炖鸡蛋、炒青菜。 “来啦,开饭喽,”荷花妈妈热热乎乎,突然一拍脑袋:“我昏了头了,及个怎各能没得呢?你们稍等一下。” 她到里屋取钱,出来一路快跑,奔向村头的小店,买了一瓶洋河大曲,迅速折回。把酒放在桌子上,又从碗柜里取来两只杯子。成娣说: “我不会喝酒,队长喝吧。” 荷花妈妈抹了把汗,喘着气,打开酒瓶盖子,往杯子里倒酒,歉意地对刘某说: “荷花她爸在工地上,不能陪你,还望原谅。” 原谅?哪有这么简单!荷花的事极大地伤害了刘某。为此,他硬将患有痛风而行动不便的荷花她爸派到了开河工地去挑泥。 然而,这只是开始,他在谋划,如何把荷花一家完全整垮。 荷花妈妈有苦难言,却要强作欢颜,曲意奉承,期望刘某能够高抬贵手,让荷花她爸回家。刘某明白她的心思,就是不予理会。 三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些农事,再不投机,也不能冷了场子。 一杯酒下肚,刘某兴奋了,话越来越多。说到后来,开启了无轨电车,比天方夜谭还天方夜谭。他夸耀,某天与人争吵,用一根指头将他弹到河对岸。再一弹,那人沉到土里,消失了。真是信马由缰,吹牛皮不打草稿。成娣笑而不语,眼神里满是鄙夷。荷花妈妈赞叹: “厉害,厉害,队长厉害!” “这算啥?我比他厉害百倍,”一个脆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众人一瞧,是荷花。 荷花妈妈起身:“丫头,你怎各回来了?坐下吃饭。” “哟,荷花呀,几个月不见,好像七仙女下凡了,”刘某讪笑。 荷花妈妈给成娣和荷花分别作了介绍。 荷花的出现,如平静的湖水掀起冲天巨浪,成娣有幸欣赏了一出“好戏”——土皇帝被一个姑娘弄成了孙子。 “姐姐好,欢迎欢迎,”荷花打了个招呼,来到刘某跟前,双手叉腰,冷笑着:“多大的本领,拿出来,我们比试比试,你有胆量吗?” 刘某一愣:“比试甚尼?” “比试及个,”荷花不慌不忙递上两张纸:“你过过目,敢不敢应战?” 刘某疑惑地接过纸,越看越不自在,脸色由红变紫,由紫变黑,大口大口地喘气。“呯!”他一拍桌子,震得酒瓶摇晃,碗盏碰撞: “胡扯、捏造、陷害,全是假的,我要告你!” 成娣明白了,荷花给他的是揭发材料。 “是嘛?就怕你是及个,”荷花弯起小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轻蔑地笑着,食指直戳他的鼻子,语调不高却铿锵有力:“你贪污公款,侵吞公粮,挪用公物,行贿受贿,欺压村民。你败坏党风,无恶不作,哪一条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证据呢?证据拿出来。” 刘某像被泼了盆冷水,火焰慢慢熄灭:“荷花,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要这样嘛。” “好好说有用吗?不见棺材不落泪,”荷花顿了顿,杏眼圆睁:“要证据啊,法庭上会给你看的,我现在就去告你!” 说罢,转身要走。 刘某一把拽住她的袖子,彻底蔫了:“唛走唛走,你要我怎各做才满意?你只管吩咐。” “晚了,”荷花一甩袖子,迈开脚步。 刘某身子前倾,“扑嗵”一声,连人带凳子摔倒在地上。他紧紧抱住荷花的右腿: “我的姑奶奶,求求你,千万不要,千万不要。” 刘某拖着哭腔,磕起了头:“我知道对不起你们,我错了,我这就让你爸回来。” 荷花厉声:“今晚我要见到我爸,否则蹲局子去,滚!” “好好好,我滚、我滚。” 刘某爬起来,跌跌撞撞,摇摇晃晃撒腿而去。 “呸,畜生!”荷花骂道。 成娣目睹这一幕,忍不住笑出了声。 荷花妈妈惊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荷花,你、你……” “荷花干得漂亮,恶人就要恶治,”成娣竖起大拇指,拍拍荷花的肩膀,问:“接下来怎各办?” “告他!” 荷花愤懑的神情叠映着农民们在淫威下的逆来顺受,王胡子父女死前的绝望,堂叔的叹息…… 成娣悲从中来,想起了歌剧《白毛女》中的黄世仁、《红色娘子军》里的南霸天,不由大骂: “这些恶棍、禽兽,把老百姓当作砧板上的鱼肉,任意摆布和宰割,分明是将人民群众推向党的对立面。是可忍?孰不可忍!” 告别荷花娘俩,她马不停蹄地搭车去滨海县和淮安县的表姐家、南通县和高邮县的表妹家、海门县的表弟家,最后去新化县白羊乡大于庄。跑来跑去,所到之处,情况大抵相同。 在大于庄,她拜访当年救济过她和成宝的那户人家,买了很多礼物,其中有十几斤重的猪后腿。 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她没有忘记,在饥寒交迫的当口,是这里的主人给他们睡觉的地方,喝香喷喷的粥,送上热乎乎的山芋。说雪中送炭,一点也不为过。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每每想起,总是感念不已,这次回苏北一定要好好谢谢人家。 踏进门口,成娣愣住了:屋子北墙挂着黑布边框的男主人的遗像,遗像下方的桌子上摆着两支燃烧的蜡烛和水果、糕点之类的供品。地上,是一只余烟袅袅的火盆。火盆外侧,是用作跪拜的蒲团。 女主人头上身上披着白布,坐在西墙下的长櫈上低头啜泣。 她心里一惊,叔叔他身体壮实,年纪不算大,怎么就没了? 听得脚步声,女主人抬起头,问:“你是哪个啊?” “婶子,是我。那年冬天,我和弟弟在及块过夜的。第二天早上,你给我们喝粥,还送山芋。” “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坐坐坐,”女主人起身。 成娣将礼物放在门后的角落里,拉着女主人坐下,望了望男主人的遗像:“婶子,叔叔得了甚尼病去世的?” “哪有甚尼病,是摔死的。” “怎各回事?” 女主人哭了,哭得很伤心。她叙述道:大队书记盖房子,每个生产队抽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她的男人在列。 土墙垒砌后,下了场雨,还没干透,书记就让人上梁。她男人说: “土墙没干透,不能上梁,危险。” 书记脸一沉:“磨洋工?上,我说没事就没事。今天是个好日子,我等了很久了,不能错过。” 书记瘦高个子,微驼,病恹恹的。看似弱不禁风,却很强势,说一不二。 她男人无奈,顺着梯子爬上去,接过房梁,固定,再钉椽子。书记手一挥,叫道: “放炮竹!” 乡下习俗,上梁要放炮竹的。 霎时,“咚、咣……”“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炮竹声震耳欲聋,煞是热闹。 炮竹接二连三作响,忽然,土墙“轰隆”一声,倒塌,男人重重地摔在地上,当即昏了过去。 傍晚,他醒了,在床上抽搐,说肚子疼得厉害。 女主人慌了,跑到书记家,求书记救救他。书记正在吃晚饭,听了她的话,连筷子都没放,淡淡地: “天晚了,医院关门了,明个早上吧。唛紧张,他不过摔了一跤,睡一觉就好了。” 女主人还要说下去,“喵呜、喵呜,”书记的婆娘,一个胖女人气喘吁吁地提着一只大肚子猫进门: “好不容易捉到的,拿剪刀、针线来,倒盆水。” “嗯呐。” 书记放下碗筷,走向外间,一会儿将婆娘要的东西拿来了。 婆娘扯下挂在墙上的草绳,三下二下捆住猫的四肢,蹲在地上,一手按住猫头,一脚踩住猫的尾巴,操起剪刀,慢慢剪开猫的肚子。猫仰面朝天,惨叫不止,颤抖着、挣扎着,血,汩汩流淌。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直冲脑门,呛得人打呃,胃里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太残忍了。女主人心惊肉跳,赶紧闭上眼睛。 婆娘放下剪刀,手伸进猫的肚子里,掏出几只已经成型的小猫,丢到水盆里,再用针线粗粗地缝合刀口,地上一片殷红。处理完毕,放下猫,怪笑着: “走吧,管不得你了,生死由命喽。” 猫一瘸一拐,蹒跚离去,“喵呜、喵呜,”叫声有气无力。腹部渗出的血,淅淅沥沥地滴着。临出门,转头瞧了瞧婆娘,眼神里是无尽的怨恨。 婆娘捞起小猫,小猫在婆娘的手里不住地抽搐,好像很不甘心。 婆娘边清洗边柔声地对书记说:“这东西很补的,你身子虚,多吃点,吃完了再抓。” “嗨嗨,不错不错,”书记很高兴:“放点老山参、鹿茸、桂圆,一起炖。” “那当然,这老山参也不晓得谁送的,时间长了要生虫的。” 婆娘盯着女主人,皮笑肉不笑:“睁开眼睛,完事了,胆子真小。要不,等做好了给你男人盛一碗?” 女主人睁开眼睛,直摇头:“不不不,谢谢谢谢。” 书记到桌子边坐下,端起饭碗:“你回去吧、回去吧,唛紧张。” 女主人怯怯地:“书记,我怕他等不及,看急诊吧,人命关天哪。” “嗤,甚尼话,”婆娘抬起头,声音尖尖的:“猫开了大刀都死不掉,你家男人难不成不如猫,这么娇贵?回去吧,天黑了,我们要休息呢。” 书记安慰她:“你呀,放一百个心,我说没事就没事。相信我,啊?” 女主人没法,只好回去。谁知,她男人没等到天亮,一命呜呼了。 成娣听罢,心如针扎,为男主人的死而痛惜,为书记的冷漠而愤懑。她跪上蒲团,对着遗像磕了三个头。 坐回长凳,她劝慰女主人节哀顺变,活着的人要好好过日子,云云。末了,塞给女主人五十块钱。五十块钱,是她一个多月的工资。 告别女主人,她为自己设定的任务也完成了。 这次调查,足迹遍布大半个苏北,掌握了大量的第一手材料。这些材料具体、翔实,从各个方面反映了农民的生存状况,农村干部的胡作非为。 翻看收集到的材料,成娣心潮澎湃,夜不成寐。唐根妹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农民处于社会最底层。历史上农民苦,现在还是苦。” 是啊,村干部欺压农民,农民生活艰辛,连基本的人权都无法保障,问题太严重,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党的方针政策是让老百姓包括农民过上当家作主的幸福日子,但,现实是如此的残酷。 她要为农民发声,把材料整理出来,尽快上报中央。 成娣即刻返回海东。 她在苏北四处奔走,南安那对狗男女狞笑着再出阴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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