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弄堂口救助乞丐 三九子夜赴黄泉 蜷缩着的那个人衣衫褴褛，赤脚套着破布鞋，露出脚趾，坐在地上，双目紧闭，头仰靠在墙壁。胡子拉碴，形容枯槁，灰白的头发凌乱地耷拉在肩膀上。 成宝一愣，这不是当年的醉汉水根吗？虽然十几年过去，变老了，他还认得这张脸。细看纸条，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 各位好心的爷叔嬢嬢，我要饿死了，求求你们给点吃的。 见他这副样子，成宝有点怪，轻轻踢了踢他的脚：“喂，讨饭要挨家挨户，你在这里干啥？” 他费劲地半睁眼，声音微弱：“没力气了。” 成宝心里“咯噔”一下，生出几许怜悯。不管他过去怎样，毕竟是个大活人哪。眼看他奄奄一息，岂能置之不理？说： “你等着。” 成宝转身回到店里，对阿兰说：“给我一碗羊肉汤。” “哦，对不起，我以为你吃饱了，”阿兰歉意地笑笑：“我这就去端来。” “不是我，是那个人。” 成宝朝外指了指，告诉她要羊肉汤的原因。 “喔，是这样啊，”阿兰稍作沉吟，笑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赞成！再加两只馒头，让他吃饱喝足。” “我替他谢谢你。” “我也替他谢谢你，咯咯咯。” 成宝捧着羊肉汤和馒头，来到水根面前，轻轻踢了踢他的脚：“喂，吃吧。” 水根闻到羊肉汤香味，仿佛打了针强心剂，猛然睁大眼睛，二话不说，一把夺过食物，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喝口羊肉汤，咬口馒头，风卷残云，很快就碗底朝天。末了，把碗舔得干干净净。他用脏兮兮的袖子抹抹嘴，来了精神： “爷叔，谢谢侬，侬是个好人。” 成宝问：“水根，你还认识我吗？” 水根摇摇头：“记不清楚了。” “我就是当年在羊肉汤馆顶你下身的人，想起来了吧？” 水根盯着成宝看了好大一会，脸上掠过一丝愧色，连连作揖：“哦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对不起、对不起。” 成宝从衣兜里摸出一叠钞票递给他：“拿着，救救急。听我一句劝，你年纪不算大，找点营生干干，老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我听你的，听你的。” 水根接过钞票，起身提着篮子，深深地鞠了一躬：“爷叔，再次谢谢侬。要是有机会，我会报答你的。” “不客气、不客气。” 水根的话发自肺腑。若干年后，在羊肉汤馆遭遇重大危机的时候，他兑现了承诺，不遗余力。 成宝回到店里，客人们正好离去，他帮着收拾碗筷，抹桌子。阿兰问： “那个人走了吗？” “走了，我劝他找点营生干干，他答应了。” “你们说啥？” 阿兰妈妈从里间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扫帚。 阿兰告诉她事情的经过。阿兰妈妈夸道：“成宝做得对，但愿水根能听你的。” “我想会的，”成宝夺过扫帚：“阿姨，你坐，歇息，我来扫。” 说罢，低头扫地。 瞧他麻麻利利的样子，阿兰妈妈笑吟吟地：“成宝啊，要是你留在这里该有多好，将来我老了也有个依靠。” 成宝腼腆地说：“阿姨，你不嫌弃的话，我愿意留下，伺候你老人家，不知道阿兰同意不？” 一旁的阿兰半信半疑，睁大眼睛凑近他：“成宝哥，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成宝停住手，直起腰，清清嗓子：“男子汉的一句话，四匹马追不上！” “咯咯咯，成宝哥，什么一句话四匹马，是……”阿兰笑弯了腰。 成宝打断她：“知道你要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是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来表达。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教导我们，文艺为人民大众服务。” 阿兰妈妈疑惑：“成宝在船上，哪里学到的知识？” “妈，成宝哥一直坚持自学，说，怕跟不上我呢。” 她说得没错。自从结识阿兰以来，成宝用心学习了。 稍大些，成宝与阿兰有了书信往来，方方面面的交流多了。两人互相鼓励，共同探讨，既加深感情，又促进了学习。 妈妈问：“成宝，你说过这样的话吗？” 阿兰答道：“千真万确，如假包换。冬天晚上看书，掉到水里，冻了个半死。问问他，有没有这事。” “喔，这么用功，寒门出贵子啊。” “高手在民间，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有他这个金龟婿，是我们前世修来的福分。” “……” 母女俩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成宝很不好意思。 早早吃完晚饭，两人来到半岛的湖边。 凭栏远眺，天高地迥，彩云漂浮，林木蓊郁，秧田葱茏。收回目光，则是近水微漾，舟行鸟随。静影沉璧，鱼翔浅底。夕阳的余晖，给一切涂上了淡淡的金黄。湖风送来丝丝清凉，吹走了夏日的暑气。 几丈外，一对情侣不停地东张西望，时而窃窃私语，时而指指点点。恬适惬意，毫不吝啬地写在脸上。显然，他们被眼前的美景陶醉了。成宝赞叹： “心旷神怡，天下无双。好地方，好地方，乐不思蜀了。” 阿兰粲然一笑：“成宝哥，你说留在这里是心里话吗？” “当然，君无戏言，”成宝故作严肃。 “吔，臣妾受宠若惊，”阿兰行了个万福礼，挽住他的胳膊：“成宝哥，你怎会想到留在这里的？” 成宝告诉阿兰，他考虑很久了，决定在平湖扎根。原因有二：一是姐姐成娣有言在先，不许家人要她或利用她的影响开后门谋私利。他理解、尊重姐姐的意愿，不去打扰她。而他在四方镇几无人脉，没法替阿兰到医院寻找工作。当今社会是人情社会，缺乏人脉寸步难行。二，阿姨一个人，年纪大了，还要做生意，需要人照顾和帮忙，他不忍心扔下她。 “成宝哥，你真好，”阿兰感动不已：“那我明天去医院报到？” “嗯，去报到吧。” 第二天上午，成宝陪阿兰去医院报到。阿兰被分配在外科病房当护士。 回来的路上，阿兰很兴奋：“成宝哥，工作落实，我真开心！” “我也是。” 成宝望着不见尽头的街道，缓缓地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希望你在努力工作，熟悉业务的同时，继续读书，不断提高自己。” 阿兰点头：“你放心，我会的。” “我俩的事，你看什么时候办？” “听你的。” “我恨不得马上办，生一堆孩子。” “我也是。” 两人唧唧我我，情浓意蜜。忽见阿兰妈妈迎面赶来，挥动一张纸，叫道： “成宝，电报、电报！” 成宝一惊，上前接过电报。电报是姐姐发来的，上面赫然几个字： 爷爷已殁，速回。 成宝如遭五雷轰击，一阵晕眩，他万万没有想到，爷爷这么快就撒手人寰。瞬间，爷爷的音容笑貌，在田里辛勤劳作的身影，被董德根一伙人捆绑在地上强行拖走时的哀嚎，长江边搂着重逢的姐弟俩泣不成声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闪电般掠过脑海，是那么的清晰，仿佛就在眼前。而今，可亲可爱的爷爷突然辞世，实在让人难以接受。他哽咽着： “阿姨、阿兰，我这就回去。” “哎，你回去吧，节哀。” “再见！” “再见！” 成宝转身奔向长途汽车站，阿兰要送他，他说：“天热路远，你别去了，注意身体，照顾好阿姨。” “噢，你路上小心。” “嗯。” 黄昏时分，成宝赶到姐姐家，爸爸也在。姐姐不住地抹泪，爸爸黯然神伤，何红在做作业。成娣说： “我们明天一早出发，回乡。” 成宝问：“何红谁来照顾？” 爸爸答：“船不开了，有她外婆照顾。今晚早点休息，明天要赶路呢。” “嗯。” 第二天天蒙蒙亮，爷仨出发了。乘公共汽车到二八铺，坐江轮到江阳，坐内河小客轮到扬州，转乘汽车到盐城，再坐小客轮。全程二天，比解放初期的七天缩短三分之二多。 爷爷的后事已准备停当，是堂叔一家和乡邻们操办的，爷爷的遗体只等李开顺回来入殓。 李开顺千恩万谢，待后事完毕，每家送了一份礼物。 爷爷的棺材置放在成娣母亲不远处，也是成娣摇着小船送过去的。爷仨痛哭一场，拜别。 成娣对爸爸和成宝说：“你们先回海东吧，我要呆个几天，做农村调查。” 做农村调查，早有打算。那为什么舍近求远，不在南安县而在苏北呢？原因在于： 南安县农村人地生疏，谁肯随随便便与你掏心窝子？而且，南安县是江明观的势力范围，如果开展调查，不定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苏北与之相反，只要方式方法得当，可以最大程度的减少阻力，进行广泛而深入的调查。 来苏北之前，她请了假，将工作委托给副部长。打电话与何栓子沟通，何栓子支持她，说： “农民是国家根本，要善待他们。任何人都可得罪，就是不能得罪农民。” 他关照成娣：“调查要悄悄进行，注意保护自己。” “我会注意的。” 为了不影响调查，她嘱咐爸爸和成宝：“不要向任何人透露我的身份。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仍然在撑船。” “知道、知道。” 爸爸和成宝离开后，成娣立即着手调查。 成娣的调查是通过走亲访友聊家常的形式，秘密进行的。这样，既可获得鲜活的第一手材料，又能不引起乡镇村队干部的注意。他们在农村一线，与农民接触多，对调查较易敏感。 不调查不知道，一调查让她吓一跳。农民的生存状况，比她已知的恶劣得多。 先到村东头的堂叔家。 她发现，堂叔屋子前面那棵繁茂的大榆树不见了。这棵大榆树，见证了她的少女时代，铭刻一段充溢着乡土气息的历史。当年，下田干活，送往迎来，必定经过大榆树。 她记得，闲暇时，她常常坐在树下和女伴们边纳鞋底边说笑。三九子挨紧她，扑闪着大眼睛： “姐，你的手真巧，针脚整齐匀称，好看。” “你的也不错啊。” 女伴们打趣：“成娣人漂亮，干活样样行，将来一定要嫁个好人家。” “咯咯咯……” 她还记得，就是在这棵树下，弟弟成宝踏在成林的肩膀上掏鸟窝，被成林摔在地上，他发疯似地追打成林的情形。 如今，大榆树已无踪影，只剩下没有根基的回忆。往事，像断了线的风筝，随风飘去。成娣心里空落落的，不禁跺了跺脚。 堂叔闻声而出：“哦，成娣来了。” 婶子在门口招呼：“成娣呀，到屋里坐。” “好的，婶子，我站会儿，马上进来。” “噢。” 寒暄过后，她问堂叔：“大榆树怎么不见了？” “大炼钢铁的时候，砍掉烧小高炉了，”堂叔叹了口气，指着湖中的沙洲：“你看看，上头本来有很多杂树，都没了。有人要把你妈的棺材搬走，拆了当柴禾，说是无主棺材。我跟他们讲理，人家亲人都在，怎么是无主呢？他们才没动手。唉！” 成娣感激不已：“叔叔，谢谢你。” 成娣想起，置放爷爷棺材的时候，沙洲上光秃秃的。由于悲伤过度，并没在意。听堂叔一说，她对上了号。她暗暗发问： 大炼钢铁竭泽而渔，代价是不是太大了？ 堂叔高高的，瘦瘦的，有文化，很健谈。小时候的成娣，跟他认识了不少字。成娣问他过得怎样。他指指屋子： “你看，我能过得怎样？” 成娣张望，实在不忍目睹：土坯房，墙壁几处剥落，露出里面的草筋。屋顶上的稻草已经发黑，许久没换了。 进去一看，屋内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放着一张面板开裂的小方桌，配两条粗陋的长条凳，人坐上去“嘎吱”作响。 里间是卧室，光线黯淡。一边靠墙搁着几块木板拼凑的床，被子补丁叠补丁，床单有几个洞。屋内通风不畅，散发着浓浓的异味。 婶子在烧水，灶膛里冒出的烟呛得她不住地咳嗽。 成娣比照以前的样子，仔细观察，纳闷：解放多年了，怎么没啥大变化？ 瞧瞧婶子，苍老憔悴，背微驼，盘起的发髻灰白，圆圆的脸上布满皱纹，每一条镌刻着生活的艰辛。成娣心里泛起一丝酸楚。 婶子端着一碗水过来，歉疚地笑笑：“没啥招待，喝点水吧。” “白开水好，”成娣让她坐下，问：“成林呢？” 成林是她的堂弟，成宝的堂哥。 “他去年成家了，和媳妇在县城水泥厂干活。” 堂叔摆摆手：“去给自留地浇点粪，我和成娣说说话。” 婶子笑容没了：“大粪都让队里统一管了，你叫我去偷？” “那就浇点水。” “好吧。” 望着婶子离去的背影，成娣觉得奇怪：“大粪统一管，自留地总不能只浇水不浇粪吧？” “要想浇粪，就得给队长好处。” “什么好处？” “菜啊、豆啊、蕃瓜啊这些东西。” “队长的权利不小啊。” “大着呢，”堂叔点了支烟，吸了一口：“大到红白喜事、盖房子，小到招待亲戚朋友、伢子过生日，你必须请，请了小队干部还要请大队干部。他们办事请客了，你得送礼。他们空手来空手去，你不行。你要是不请不送，他嘴上不说，明里暗里揪悚你。” “怎么个揪悚？” 堂叔叹了口气：“法子多了去了。比如，派活派给你不好做的，工分少，又吃力。年底分粮食了，他会找这个理由那个理由少分你一些。开河了，他不管你多大年纪，吃得消吃不消，就是要你去……” “无法无天，简直是恶霸、土皇帝！”成娣越听越生气。 “见怪不怪，这样的干部多了去了，不只这里有，其他地方也有，有甚尼办法呢？” 其他地方也有？成娣惊异，她要扩大调查面，以免失之偏颇。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的闺蜜三九子，十几年未见，很惦念她： “三九子还好吗，她为啥叫三九子？” 三九子比成娣小，比成宝大，两边都玩得来。 堂叔咳嗽一声，语调伤感：三九子，顾名思义，是出生在三九严寒的孩子。父亲王胡子没文化，也不讲究个啥，就势取了个王三九的大号，小名三九子。 三九子尚在襁褓中，妈妈撒手人寰，她与父亲相依为命。 王胡子不善田间管理，平时划着小船在李家湖捕捕鱼。 李家湖不大，捕鱼的多，久而久之，资源趋于枯竭，生活成了问题。他转而把心思放在种田上，虽有收获，交了公粮，日子仍是紧巴巴的。怎么办？一个字：缩。 屋子失修，摇摇欲坠，推倒重建，二大间减为一小间，低矮，进出要弯腰。厨房省略，吃喝拉撒睡并到一块。 小船破旧漏水，要散架了，拖上岸，锯掉一半。挑选锯下来的船板，钉在另一半漏水的地方。 所有方面，能省则省，省到极限。 滴水成冰的天气，北风呼啸，爷俩仍是单衣单裤，连双袜子也没有，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饿极了，胡乱做点什么，对付对付。 厄运，偏偏青睐这对苦命的父女。 那年春节，村支书儿子娶媳妇，这是大喜事。按照规矩，家家户户都得送上一份厚礼。王胡子穷得叮当响，没钱。没钱也得送，不然的话，无休止的毛毛雨淋得你生不如死。 王胡子硬着头皮向队长借了一笔高利贷。 高利贷到期了，王胡子一分钱也拿不出。队长晃了晃字据： “连本带息，三百块，该还了。” “三百块，这么多？我只借一百块啊。” “没错，是借一百块。算上利息，变成三百块了。不信，有你按的手印，你看看。” 王胡子懵了，这么多的钱，我卖掉自己也凑不齐啊。拖下去，违约金加利滚利 ，更不得了。他怔怔地站着，喃喃自语： “怎各好、怎各好……” 队长笑笑：“办法有的，就看你肯不肯了。” 王胡子回过神来：“甚尼办法？” “三九子啊，”队长打了个哈哈：“她也不小了，该找个婆家了。她一出门，这笔债就清了。” “婆家？八字还没一撇呢。” “我有现成的，要不要听听？” “你说，哪块的，叫甚尼名字？” “李家湖北岸的杨庄杨小四，我的姨侄。” “杨小四我认识，他不是傻子吗？” “不不不，外表像傻子，门槛精得很呢，”队长拍拍他的肩膀：“老弟，他家条件不错的，三九子嫁过去不吃亏的。” 王胡子犹豫：“这恐怕不妥，我要和三九子商量商量。” “商量个屁，还不是你说了算，”队长板起脸，扬扬字据：“要不，你准备还钱吧，敬酒不吃吃罚酒！” 一阵风刮过，屋顶上的稻草吹走一片，露出锅盖般大的洞，阴沉沉的天空仿佛在狞笑。 “你不看看你过的甚尼日子，”队长指着洞口，鄙夷地说：“人家猪圈也比你强，还要挑三拣四，嗤！” 王胡子想了想，无奈地点头：“好吧，就照你的意思，那——及个字据呢？” “放心吧，等到三九子出门的那一天，我会还给你的。”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就这样，十八岁的三九子出嫁了。没有任何嫁妆，没有鞭炮锣鼓，也没有置办酒席，是王胡子摇着小船送过去的，孤孤单单，冷冷清清。 三九子出嫁，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婆家势利，瞧不起低贱的三九子，苦活累活让她一个人干。她，像头牲口，被任意驱使。 夜里，三九子肚子疼，熬不住，在床上打滚，哀求婆婆送她上医院。婆婆哼了一声，要她忍忍，说不要紧的。 天亮，发现她身体僵硬，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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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仔卡
发表于 24-3-31 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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