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老打榜翻脸无情 高水平留有余地 这会儿,爸爸的船满载石子,鼓着篷帆,在大灶港里由西往东朝县城方向行驶。李开顺手握舵杆,说: “豪暇日子没见到成娣母女俩了,不晓得她们好吗?” “到她家里去看看,怪想她们的,”妈妈附和。 “姐姐不容易,一个人带伢子,工作又那么忙,真难为她了,”成宝抬起头,面露怜惜。 他在看书,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 他原本就爱学习,现在更勤奋了,一有空就看书,如饥似渴,孜孜不倦。这,与平湖羊肉汤馆教训流氓水根有关。他的见义勇为,赢得了阿兰母女的好感。 打那以后,成宝和阿兰走近了,关系越来越密切。李开顺觉得有戏,对成宝说,你要学习、长知识,落后,人家会嫌弃你的。他听进去了,买了很多书,十分投入,以致闹出笑话。 那是冬天的晚上,寒风呼啸,船停在黄阳江下游的其昌栈码头等待明天装煤炭。 他坐在船舷上,就着码头上的灯光看书。一个大浪打来,船身剧烈晃动。思想高度集中、毫无防备的他,失去重心,“咚,”掉到江里,冻了个半死。 他把这事告诉阿兰。阿兰既赞赏又心疼,叮嘱他无论何时何地,一定要注意安全。 他点点头:“我记住了,你放心,以后不会再发生的。” 过了西场镇,风力渐渐减弱,篷帆上的一方方布块耷拉着,像干瘦老人满身下垂的皮肤,船速越来越慢。妈妈说: “动手吧,加把劲,只剩一嘎嘎的路了。” “对。” 成宝放下书,摇橹,妈妈掌舵,爸爸操起篙子撑船。 不一会儿,后面传来“呜……”的汽笛声,是二八铺合作社由拖轮牵引的船队驶来,要求成宝家的船避让。 前年,二八铺合作社实现机动化,杂七杂八的船全部换上崭新的大木船,很有气派。 今非昔比,船贵人荣,二八铺的船民自觉或不自觉地产生几许优越感,甚而居高临下,看不起那些停留在原始状态的自摇船。 船队赶超,如同自行车之于徒步,速度比成宝家的船快多了。末档船上有人喊道: “李大爷,你也到四方镇吗,从哪块来的?” 李开顺一看,是陈由朋。 当年李开顺到郊区南安县,陈由朋一直留在海东市区。靠着老婆出卖色相,生意源源不断,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不久,迫于形势,他加入二八铺水上运输合作社,再随合作社来到南安。 李开顺答道:“是的,从长兴来的,到四方镇,借个光哈。” 边说边伸出篙子,用顶端的铁钩勾住他的船艉。 “嗨,及个不可以、及个不可以,”陈由朋弯下腰,拔出铁钩,刚才还笑眯眯的,此刻一脸严肃:“上头有规定,不允许揩油的,你多担待。” 说完,回去抱住舵杆,不再理睬。 并非陈由朋冷血,他心里有气,这要怪李开顺的岳父了。 当年在石辉港,岳父实在看不惯他的作派,借着酒劲,当着其他船民的面,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不要脸,硬给自己戴绿帽子,比猪狗不如,你买块豆腐撞死得了!” 船民们哄笑:“哈哈,真不是个东西。” “没骨气,吃软饭的家伙。” “铁头乌龟,还人模狗样的!” 陈由朋被揭穿底牌,又遭众人辱骂,羞愧难当,恨不得跳河自尽。也因此,他与李开顺的岳父结下了梁子。 当时李开顺人在苏北,不知道这事。岳父回乡,陈由朋把这笔账记到了李开顺的头上,他们好歹是一家人。既是一家人,李开顺就得代为受过。陈由朋总想寻机报复。 “甚尼时候有及个规定的?瞎说,”望着渐去渐远的船队,李开顺纳闷:“老早客气得不得了,一口一声大爷的。现在一嘎嘎面子也不给,还是老打榜的吗?” “人家鸟枪换炮了,跟我们不在一个层次。唛跟他一般见识,他跩归他跩,”成宝撇撇嘴,搁下橹,取出纤绳:“我拉纤,你掌舵,不过多花点时间。” 李开顺点头:“好吧。” 成宝下到船头舱里取出纤绳,在桅洞里竖起一根一人多高的粗竹竿,于顶部系上纤绳的一端。 妈妈说:“及个样子也好,我烧晚饭了。” “你不让我勾,我还到不了四方镇?嗤!” 李开顺咕哝着,抡起竹篙,“呼,”篙尖扎向左前方的河滩,篙梢搁在船舷上,攥住: “快、快、快!” 船在行进,眼看与篙头成直角,若是夹角就来不及了。成宝踏上光不溜秋且只有手臂粗的竹篙,抖抖忽忽地冲向河滩。 河滩上,杂草茂密,有的高过胸膛。会有蛇吗?窝窝糟糟,可是蛇的出没之处啊。他有些紧张,脚下一滑,身子一歪,“啪,”踏入浅水,鞋子里灌满泥浆。顾不上倒掉,拨开杂草狂奔,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突然,一条花蛇倏地在面前蹿过,惊得成宝一身冷汗,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上了纤道,倒掉鞋子里的泥浆,套上纤板,弯腰弓背拼命拉。闲气和余悸所释放的额外之力,将细长的纤绳绷得紧而又紧。 要过桥了,成宝奔到桥面正中,褪下纤板,将纤绳绕了几个大圈,一手抓住纤绳的一端,一手握着纤板和绳圈,弯下腰,把纤板和绳圈从桥面下甩过去。纤板呈弧形穿越,“咚,”落在另一侧的桥面上。成宝套上纤板,飞快回到纤道,撅着屁股,继续拉纤。 船上,妈妈熬粥,锅沸了,将盖子挪开一点,对李开顺说:“你去撑船,我来掌舵,好早点各到。” “嗯呐。” 天黑以后,船到四方镇码头。李开顺抹抹脸上的汗水: “及个陈由朋,说翻脸就翻脸。要是带带我们,老早就到了。” “是的,”妈妈问:“去成娣家吗?” “太晚了,明个去。” 成宝待船停妥,洗了把脸:“我上合作社,看看有没有信。” 飞奔而去。 妈妈叫道:“快去快回,还没吃晚饭呢!” “晓得了。” 李开顺笑笑:“这些日子一直在外头,估计阿兰来信了。” 李开顺说得没错,阿兰来信了,而且来了好几天。 成宝在合作社值班室拿到阿兰的信,就着室外暗淡的灯光,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掏出信笺展开。上面写道: 成宝哥,妹妹非常想念你。 我已经毕业了,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工作,要和你商量商量。 我妈妈也希望见见你。她老是念叨,说你很长时间没来喝羊肉汤了。 如果方便,请你来趟平湖。 成宝捧着信,如同捧着宝贝。那娟秀的字体,是阿兰的笑靥,挟缕缕清风,在平湖的粼粼波光里晃动。 成宝心醉了,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 自从相识以来,他和阿兰一直保持着联系。只要经过平湖,他都会让爸爸停下船,着火似的奔向羊肉汤馆看望阿兰,哪怕是一小会儿。 李开顺支持他和阿兰交往,说这是千里有缘一线牵,前世注定。他要成宝大方点,男孩子嘛,多花些钱是应该的。 那时阿兰在上小学,周末和放学后给妈妈打打下手,帮助照顾生意。 要是阿兰还没放学,他将一大包从海东买来的巧克力、一口酥、梨膏糖等女孩子喜欢的零食和尺子、橡皮、练习簿之类的学习用品,另有一盒万年青饼干,递给阿兰妈妈。他指着饼干说: “阿姨,这是给你的。” “给我的?谢谢你啰。” 成宝重复不知说过多少遍的话:“阿姨,叫阿兰好好读书,不好好读书是没有出息的。” “阿姨记住了,我一定转告的,”阿兰妈妈笑着重复不知回答过多少遍的话。 “阿姨,那个癞皮狗还来吗?” 成宝说的癞皮狗就是第一次喝羊肉汤时被他痛揍的醉汉无赖水根。 “不来了,从那以后他不敢来了,”阿兰妈妈轻轻抚摸他的脑袋:“好孩子,幸亏有了你。” “打坏人应该的。” 如果碰上阿兰在家,时间允许,他会跟她一起干活,给客人送羊肉汤,收拾碗筷,扫扫地。 阿兰笑盈盈地端来一碗羊肉汤:“成宝哥,饿了吧,喝。” “我不饿,喝不下。” “不饿也得喝。” 阿兰搁下碗,硬拉他坐下,递上筷子,嘟着嘴:“你不喝,我要生气了。” 她知道成宝爱喝羊肉汤,也知道他不喝的原因,怕增加她们的负担。 “好好好,我喝、我喝。” 临走时,成宝悄悄把钱压在碗底下。爸爸说过,人家小本生意,娘俩可怜,不能揩她们的油。 阿兰收拾碗筷时发现成宝留下的钱,告诉妈妈。妈妈说: “成宝有情有义,是个难得的好孩子,也是你的好哥哥。记住,以后要好好待他。” “妈妈,我记住了。” 阿兰读书很用功,学习成绩在整个年级名列前茅。成宝哥的话常常在耳边响起: “好好读书,不好好读书是没有出息的。” 她努力学习,一大半为的是不负成宝哥。 高中毕业在即,要填升学志愿了。阿兰母女和成宝商量,决定报考卫校,结果顺利录取,并于三年后毕业。 毕业前夕,当地医院表示愿意接纳她。她犹豫了,留在当地还是到成宝哥的四方镇呢? 相识十几年了,从当初的懵懵懂懂到暗生情愫,再到日渐日深的思恋,成宝占据了她心里的全部位置。而成宝长年累月的呵护,早已超出了友谊的范畴。尽管两人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却是心照不宣,彼此牵挂,无需用语言来表白。 爱情是蜜糖,加入语言之水,会降低甜度的。她笑了,立马给成宝写信。 成宝看罢,小心翼翼地把信揣在怀里,回到船上。李开顺问: “信来了么,写的什么?” 成宝边呼噜呼噜地喝粥,边扼要述说信的内容。 李开顺吸着烟:“你打算怎么办?” 妈妈笑道:“那还用说,让她到四方镇来,成家后互相照顾方便些呗。” 成宝不吭声,他已经有了主意。 第二天一大早,李开顺夫妇和成宝来到成娣家里。见成娣受伤的模样,大家都很吃惊,忙问怎么回事。成娣淡淡地说: “没事,不小心摔了一跤。” 何红流泪:“妈妈夜里睡不着觉,老是哼哼。” “乖,唛哭唛哭,”李开顺把何红抱在腿上,心疼地嗔怪:“都是大人了,还这么不小心。” “别说了,伢子都及个样子了,”妈妈轻抚成娣的肩膀:“请病假了吗?” “没,轻伤不下火线嘛,”成娣故作无所谓:“最近工作很忙,单位里也走不开。” 李开顺不傻,成娣的笑容是硬挤出来的,后面一定有文章,但又不便刨根究底,说: “丫头啊,记住,忍得一时气,免除百日忧。” 成娣点头:“我晓得了。” 成宝低头不语,暗思:这事可能没这么简单。他早就听到传闻,说姐姐耿直,过于顶真,容易得罪人,常常被人算计,工作很不顺利。尤其是林小二的话,让他对传闻深信不疑。 半个月前,他去调度室领受任务,经过林小二的办公室。门半开着,林小二在打电话,声音怪怪的,便停下来偷听。 林小二说:“舅舅啊,你放心。她走她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绝对不会下黑手的。” 他搁下话筒,自言自语:“成娣你个小丫头妞子,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咋样,摔跟头了吧?以后还要摔!舅舅,你为啥总是护着她?” 林小二得意地笑了,回忆起和江明观老婆汪翠花从相识到联手揪悚成娣的经过。 林小二的妻子周淑芬和汪翠花同在印刷厂当工人,两人关系密切 ,无话不谈。汪翠花隔三岔五上门闲聊,时间一长,和林小二熟悉了。 汪翠花抱怨厂里的活太累,一天下来筋疲力尽,腰酸背疼。老是这样,怎么受得了。周淑芬笑问: “你有文化,适合机关工作。家里有现成的菩萨,何不让老江帮个忙?” 汪翠花苦笑:“实不相瞒,老江替我打过招呼,想到宣传部去,他们人手不足。可是那个叫李成娣的部长死活不给面子。到别的部门吧,一个萝卜一个坑,全部满员,插不进去。下级机关,下下级机关,情况都差不多。唉,愁死人了。” 她叹了口气,瓦刀似的脸拉得长长的。 一旁的林小二一直在盘算如何收拾成娣,听汪翠花这么说,他心里咯噔一下:要是和他们夫妇合作,还怕对付不了成娣?他咳嗽一声,装作很关切的样子: “要想到宣传部,不难的。” 汪翠花转过身,急切地问:“你有办法?” “有,就看你愿不愿意。” “当然愿意,说说你的高见?” 林小二见她很认真,叩叩桌子:“借江副县长的手,扳倒那个娘们。” “怎么扳倒?” 林小二身子前倾,压低声音,如此这般地说了他的计划。 “妙妙妙,”汪翠花竖起大拇指:“足智多谋,厉害厉害,我这就回去和老江商量商量。” 汪翠花离开后,周淑芬责怪林小二:“你怎各这么损,不怕报应?” “你懂什么懂,头发长见识短,嗤。成大事者,就要不择手段,无毒不丈夫嘛,”林小二咧咧嘴。 “大事,及个叫大事?”周淑芬发懵。 她是传统意义上的女人,不干涉男人的事情,但反对暗地里害人。况且,她南下时已认识成娣。成娣的过去和现在,她也有所了解。成娣称得上女中豪杰,是她心中的偶像。 周淑芬贤惠,持家有道,可林小二不把她放在眼里。若不是董德民从中作梗,他早就一脚将她蹬开了。她与成娣相比,是麻雀之于凤凰。麻雀说的话,还不如凤凰的一个屁。只是成娣太过高傲,拒他于千里之外,让他屡屡碰壁和难堪。他要整治整治,以解心头之恨。 且说汪翠花回到家里,急不可耐地把林小二的计划告诉江明观,要他采取行动。江明观摇头: “不行,太不上台面了。我一个堂堂的常务副县长,哪能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什么不行,”汪翠花不乐意了:“堂堂的常务副县长咋了?用得着你,就是香饽饽,用不着你,就是一堆臭狗屎。你别瞪眼,我难道说的不对吗?” 刚要发火的江明观冷静下来,咂摸咂摸老婆的话,还真是这么回事,成娣确实过分了,应该敲打敲打: “好吧,我想想怎么办才稳妥。管住嘴巴,别到外面乱说。” “放心吧,我的县长大人。” 江明观行动了,在工作上制造障碍,力求顺理成章,天衣无缝,让成娣抓不到把柄,有苦说不出。同时,在舆论上搞臭她。前后夹击,最大程度陷她于被动,看她究竟有多少能耐。就算挺住,也是元气大伤。 他“漫不经心”地询问较为亲近的下属:“成娣同志参加渡江战役是真的吗?” “有人说成娣同志收受财物,是不是捏造啊?” “……” 他的话明着挑不出什么毛病,却是绵里藏针,骨子硬硬的。 下属们懂得,有水平的领导讲这种话,都会留有余地,掌握分寸的,含蓄,点到为止,这就是艺术。 江明观说的这些,他们也隐隐有所耳闻。据此,他们推断,成娣大概率有问题,而且问题不小。 于是,谣言产生了,以几何级的速度扩散,扩散过程中被不断深化,被丰富,直至惊动县委书记。 如果说,江明观是背后捅刀子,那么,汪翠花可要荷枪实弹,亲自上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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