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雨夜捉鱼孝敬娘 庄户人家好心肠 成娣擦擦眼泪,背起成宝。 家在一里外的李家墩子。所谓墩子,是地上的土台。这里地势低,与周围的几个乡并称为锅底洼。每逢洪泽湖发大水,就会被淹没。农村的房子都是土砌的,经不住浸泡。为了抵御水患,人们垒起土台,在土台上盖房子。 土台有大有小,小的一户人家,大的也不过二、三户人家。每个墩子冠以户主的姓,如卞家墩子、范家墩子、李家墩子。 到了苏北灌溉总渠修成,水患消除,那些墩子完成了它们的历史使命,相继夷为平地,这是后话。 成娣背着成宝,冒着大雨,在泥泞的地里一步一滑,艰难行走。一次次摔倒、爬起,再摔倒、爬起。她拼尽全力,好不容易爬上墩子。 捱进屋里,天已擦黑。她让成宝坐在墙角,给他脱去外衣,披上棉袄,自己换下满是泥水的衣服,点燃偶尔使用的油灯。油灯是在缺口的瓷碟里倒点油,放一截棉线做成的。 她端着油灯,凑近妈妈床前,仔细察看。 妈妈骨瘦如柴,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气若游丝。她不敢碰床,床,是一碰就吱嘎作响的竹架子,铺着厚厚的稻草,搁在两端的土块上。棉絮外露的被子,黑乎乎的,散发着异味。 她蹑手蹑脚,生怕惊醒妈妈。妈妈时日不多了,让她安静些。 床边,放着一只破损的木盆,用来接屋顶的滴水。另有几处也是滴水不止,没容器接,地上形成了一个个小坑。 由于屋顶上盖的稻草散的散,烂的烂,遮雨效果差。要是爸爸在,早就换成新的了。爷爷呢,老了,干这活力不从心。成娣抱着稻草要上去,爷爷不让,说女子上屋犯忌。 看得出来,床边的木盆是妈妈下床挪过来的。这对于即将离世之人,该有多艰难啊。成娣无比心疼,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簌簌滚落。 忽然,妈妈嘴唇翕动,似乎在说什么。她俯下身子,侧耳细听。成宝一跃而起,悄悄走过来,学着姐姐的样。妈妈的声音极度微弱,反复说: “鱼、鱼、鱼……” 哦,弥留之际的妈妈想吃鱼。也许,这是妈妈最后的心愿了,必须满足她。可是,哪里能弄到鱼呢,天色已晚,下着大雨,没处买,没处求助啊。 “我有办法,”成宝附着姐姐的耳朵:“你守着,我去捉鱼,马上回来。” 没等成娣接话,他褪下棉袄,摘下墙上的旧竹篮,飞快跑出门去。 天完全暗了。成娣呆呆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成宝到哪里捉鱼,能捉到吗?黑咕隆咚的,天雨路滑,千万不要出事,他才十二岁啊! 屋里屋外,风声雨声滴水声,声声惊悚,似乎随时吞噬一切。从未有过的恐惧,笼罩在四周。她来到门口,双手合十连连祷告: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妈妈好起来,成宝捉到鱼……” 约莫半个时辰,成宝回来了,浑身透湿。成娣连忙问他: “捉到了吗?” “捉到了,你看,”成宝兴奋地举起篮子。 昏黄的灯光下,一条一指多长的小鱼蹦跳着。 “在哪里捉到的?” “那边的沟里。我把篮子兜住出水口,就捉到了。” “快,做给妈妈吃!” 锅里加水,灶膛里生火。成娣剖、洗小鱼,成宝往灶膛里推送柴草。不一会儿,鱼汤做好了,一小碗。妈妈闻到鱼汤的味道,醒了,问道: “是鱼汤吗?” 声音很轻。 成娣听见了,答道:“是的、是的,鱼汤,妈妈。” 她赶紧把鱼汤端到妈妈床前。成宝扶起妈妈,给她披上棉袄,在后腰垫上草团。床,“嘎吱嘎吱”作响。 “妈妈,我喂你。” 成娣俯下身子,用调羹舀汤,小心翼翼地送到妈妈嘴边。 妈妈倚靠着,呡了一小口,慢慢睁开眼睛,有气无力:“真鲜呐,哪淮来的?” “妈妈,我捡来的,”成宝说。 妈妈费劲地从被窝里抽出手,搭在他湿漉漉的头上,怜爱地说:“乖伢子,骗人。” 她看看成娣红肿的脸:“你的脸怎各啦?” “没事,跌了一跤。” “跌跤会跌成及个样子?” “是跌跤跌的,不信你问问成宝。” 成宝忙说:“是的、是的,跌跤跌的。” 妈妈狐疑,喘着气,满脸哀戚:“我要死了,以后谁来照顾你们呀。” “妈妈,你不能死,不能死啊……” 一听这话,姐弟俩放声大哭。 成宝紧紧地搂着妈妈,眼泪和着鼻涕直往下淌:“我要你活着、我要你活着……你说过,教我打算盘呢。” 妈妈虽然没有上过学,识不了几个字,却打得一手好算盘。每过几天,吃了晚饭,她在豆油灯下把爸爸卖菜的账结一结,分毫不差。爸爸笑着说: “攒些钱,到城里开个店,你做账房先生。” 成宝叫道:“我也要做账房先生,妈妈教我打算盘!” 妈妈笑吟吟地:“行,只要你肯学,我一定教你。” 哪曾想,爸爸走了,妈妈病倒了,病得很重很重。 妈妈泪水涟涟,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断断续续地说:“好了,唛哭了……妈妈不死,妈妈舍不得你们……妈妈要等爸爸回来……要等成娣到婆家……要教成宝打算盘……” 听妈妈这么说,姐弟俩才止住哭声。 “妈妈,喝鱼汤,统统喝完,”成娣伸着调羹。 “嗯呐,”妈妈喝着,忽然问道:“爷爷呢?” “我家的稻子收完后,爷爷去成林家帮忙了,他被留住吃晚饭呢。” 成娣编道,不忍心说出实情,怕妈妈受不了。 “乖伢子,干了一天的活,萎了,早点睡吧,我也要睡了,”妈妈喃喃地:“鱼汤真鲜。” 成娣柔声地:“嗯呐,你先睡。” 姐弟俩让她躺下,掖上被子。 妈妈睡着了,说着梦话:“大兆子,你慢点走,姐姐要来陪你了。” 大兆子是成娣的舅父。 那年日本鬼子扫荡,村里人躲在荒芜的坟地里。出来匆忙,没带食物。熬到傍晚,大家饥饿难耐,舅父回家找些吃的。半路上,遇到鬼子。鬼子不由分说,开枪打死了他。 这一年,他刚满十八岁,定了亲,到春节完婚。喜事尚在筹备中,他就命赴黄泉。成宝妈妈悲痛欲绝: “丧尽天良的日本鬼子,滥杀无辜,畜生,比猪狗不如的畜生!” 姐弟情深,尽管大兆子去世多年,她仍放不下。 听到妈妈的梦话,成娣想起一种说法:将死之人,会提起已故亲人。 她有种不祥之感。 第二天一大早,成娣起床准备干活,田里的稻子还没收完呢。爷爷抓走后,家里全靠她了。现在,最担心的是妈妈。她轻轻来到妈妈床前,低低呼唤: “妈妈……妈妈……” 接连几声,没有反应。 她慌了,摸摸妈妈的额头,冰凉冰凉。摸摸胸口,也是冰凉冰凉。她的脑袋“嗡”地一声炸了,眼泪喷涌而出: “妈妈走了,妈妈走了,啊……” 撕心裂肺的叫声,吓得门外觅食的野狗撒腿就跑。 成宝闻声而出,扑在妈妈的遗体上,嚎啕大哭:“妈妈,妈妈呀,你答应我们不死的,怎各就死了呢……” 头,深深地埋在妈妈的怀里。 妈妈的死,犹如天崩地裂,洪水没顶,姐弟俩眼前一片漆黑。 在堂叔一家和乡邻们的帮助下,姐弟俩草草办理了丧事。田里剩余的稻子,也是他们给收的。 妈妈的棺材置放在湖中的沙洲上,是成娣摇着小船运过去的。 这条小船,是爸爸打造的。由此,她学会了使船,经常到湖里采菱角、捞水草什么的。没想到,今天用它送妈妈最后一程。 慈爱的妈妈,你死得太早,我们还小呢。你盼望的爸爸,也没回来。 不,妈妈没有死,妈妈始终活在他们的心里。姐弟俩天天摇船到沙洲去看望妈妈,守在妈妈的坟前,边流泪边说话,日复一日。 三个多月过去了,老是这样不是办法,堂叔替他们着急。晚上,他来探望姐弟俩,对成娣说: “妈妈走了,日子总归要过下去的。找爷爷吧,将来怎各办,商量商量。” 成娣点点头:“我也这么想。” 她很尊敬堂叔。堂叔上过私塾,有文化,既是长辈,又是她的启蒙老师,农闲时教她和成林、成宝读书认字。 成宝依偎着她:“我也想爷爷,走吧。” 成娣望望屋外:“等过了春耕吧。” “不,田里有我们,你们赶紧找爷爷。” 成娣想了想:“嗯呐,辛苦叔叔了。” “自家人,唛客气。” 姐弟俩摇着小船到妈妈坟前痛哭一场,拜别。简单收拾收拾,踏上寻亲之途。 成宝问道:“姐姐,上哪块找爷爷?” “县城。” 到了县城,四处打听,得知爷爷跟随部队去长江边了。成娣弯腰摸摸成宝的脸: “我们去长江边吧,好吗?” “好的,姐姐到哪我到哪。” “长江边很远很远的,路上没得吃没得睡,你怕不怕?” “只要能找到爷爷,我不怕。” 成宝的不怕,绝非说说而已。关键时刻,他挺身而出,保护了姐姐,也保护了自己。 姐弟俩互相搀扶,向南前行。乡间的泥土小路坑坑洼洼,很不好走。 天空阴沉沉,北风呼啸,冷飕飕的。傍晚时分,下雨了,淅淅沥沥,越来越大。路泥泞不堪,稍不留神,就会摔倒。 成娣背着包袱,一手撑着破旧的油纸伞,一手牵着成宝,一步一挪,艰难地走着。 天黑了,前方有个村庄,透出几点微弱的灯火。这里是新化县白羊乡大于庄。成娣说: “找个地方,在及块过夜。” 成宝摸摸肚子:“姐,我饿了。” “晓得了,熬一熬,马上到了。” 捱进村口,一条大黄狗狂吠,从一座院子的角落里蹿出来,扑向他们。成娣打了个激灵,手一松,伞掉在地上。 “姐,别怕,有我呢。” 成宝毫无惧色,迎上去,弯腰,捡起一块泥巴,狠狠地砸向大黄狗。大黄狗一愣,停下,昂起头,“汪汪汪”地叫着。大概看出对手是个孩子,手无寸铁,可以征服。它身子一纵,扑向成宝。成宝骂道: “妈拉个巴子,找死!” 他飞起一脚,正中狗头。大黄狗跌倒在地,站起,后退几步,“汪汪汪”地叫着,再也不敢上前。成宝招招手: “来来来,畜生,看我不把你的屎渣子打出来!” 成娣捡起雨伞,过去拉住他:“算了算了,找地方要紧。” 她刚要朝院子里呼喊,“吱呀”一声,狗主人开门了。他朝狗招招手: “来来来,叫甚尼叫。” 大黄狗悻悻离去。 主人是个中年汉子,高高的,待狗进了门,他问:“你们做甚尼的?” 成娣告诉他,他们从钟南乡来,到江边找爷爷,天晚了,希望在他家借宿。 汉子说:“我家房子小,住不下,要不,在西头的柴房里将就将就?” “好的,谢谢!” “你们进去吧。” “嗯呐。” 姐弟俩进了西头的柴房,里面伸手不见五指。 柴房屋顶漏水,滴在头上。地上湿漉漉的,脚下打滑。姐弟俩摸索着爬上靠着南墙的稻草堆,这儿干燥。 成娣从包裹里掏出讨来的大半只红薯,递给成宝:“吃吧,吃了早点睡。” “姐,你也吃。” “我不饿,你吃。” “你不吃,我也不吃。” “好吧,我吃,”成娣咬了一口:“吃不下,我真的不饿,你吃。” 她很饿,省给成宝吃。 “嗯。” 成宝狼吞虎咽,几口就下肚了,他毕竟是个孩子。 成宝吃完,一会儿睡着了。这几天忙着赶路,太累。 柴房的门是半门,风直往里灌,寒气逼人。成娣替自己和成宝盖上稻草,厚厚的。 她也很累,却睡不着。听着单调的雨滴声、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声,她倍感凄凉。四周,漆黑漆黑,迷茫复迷茫。 她想妈妈。苦命的妈妈,女儿还未来得及尽孝,你就走了,这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彻骨之痛啊。 她想爸爸。爸爸,你在海东吗,你可知道家里发生这么大的变故? 她想爷爷。爷爷,你年纪大了,还被人抓壮丁,过得咋样,有没有人打你骂你? 这一切,都是董德根造成的。董德根,我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 心里的伤口撕裂,在流血,一点一点,无休无止。不知什么时候,她进入梦乡。 天亮了,姐弟俩醒来,向东家辞行。 女主人在里面招招手,让他们进屋,笑眯眯地指着桌子上的两大碗粥和一碟咸菜: “饿了吧?喝。天冷,暖暖身子。” 女主人瘦瘦的,面容和善。 “这……”成娣迟疑。 男主人笑道:“唛客气,坐坐坐,喝了有力气找爷爷。” 男主人方脸,身材魁梧,五大三粗,一看就是个干活的好手。 “我喝,”成宝饿极,坐下,端起碗呼噜呼噜地喝着,边喝边说:“香、真香,姐姐你也喝。” “谢谢叔叔、谢谢婶子,”成娣感激不尽。 “可怜的伢子,”男主人面有怜悯之色,对女主人说:“你去看看,要熟了吗?” “嗯呐。” 等他们喝完粥,女主人捧来四只冒着热气的红薯:“带着,路上吃。” “谢谢、谢谢,我会记住你们的恩情,”成娣拉着成宝鞠躬:“我们走了。” “路上当心点。” “知道了,再见。” “再见。” 姐弟俩一路乞讨,一路南行,风餐露宿,备尝艰辛。四百多里地,整整走了六天,终于赶到江边。 爷爷,你在这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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