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天热,没有空调难以成眠,又因为不想多耗电,我们一家三口又凑到了一个房间里“共享清凉”。女儿14岁,大概八九岁时才与我们分开睡,这一算竟也有五六年了。女儿和妻子睡在双人床上,我在地板上放了一块长沙发的垫子,权作地铺,与双人床并排着。空调质量很好,静音无声,清凉的空气瀑布般倾泻而下,想象中是有声音的,呼呼地,可是细听却静寂无声。女儿本来是和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讲着闲话的,或许因为一时没插上话,听我和妻子说着些她毫不感兴趣的内容,因而无味且困倦起来,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我们一家竟然都将嗜睡的基因丝毫不差地遗传了,我80岁的父亲,至今仍能一气酣睡八、九个小时,我也是嗜睡如命,一天少吃两顿好像没什么打紧,但若是让我一天少睡两个小时,那便如要了我半条命——无精打采、萎靡不振,直接挂相。两个女儿也遗传了能睡、嗜睡的特点,总觉得睡不够,毕竟她们都还是学生,常常欠了睡眠的债,兼之本来就能睡,睡个昏天黑地就不奇怪了。听不到女儿搭话,我们估计她睡着了,也自觉地闭了嘴,不再发出声音。静寂中,无论怎么分辨,都觉察不到女儿的鼻息,孩子毕竟是孩子,像我这个年纪,睡着了以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打起呼噜,发出讨厌的噪音呢。然而,一声轻微的啧嘴声将房间的静寂击破了,如同平静的水面被一只调皮的小鱼嘬出了一圈水波。这是熟睡的女儿发出的,这声音瞬间让我想起她小时候,每当喝饱奶水后睡去,她有时会发出这种啜嘴声,是在梦里吃奶还是梦里吃什么好吃的吧,反正肯定是比较愉快的事。这让我听起来也有一种惬意的感觉,温馨、满足、安全、舒适。女儿虽然14岁了,但听她甜睡里发出这样的声音,我意识到她还是一个孩子啊,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一个仍在享受父母宠爱的孩子。
自然地我又想到她的姐姐灿,正好比她大一转,小时候我哄灿睡觉,常常是哄着哄着我自己先睡着了,灿安静地躺在我身边,默默地睁着眼睛。为此我没少遭家人的笑话。但自己养的女儿争气,老天给我的福气,从小就不要我烦,吃饭、睡觉,自己找小伙伴玩,跟着VCD机后面唱“冬天的风儿夹着雪花”,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睡前喜欢捏着绸缎被面,手里轻轻揉搓着,直到安然入睡,灿自己把这种习惯叫作“摸绸绸”,被面不能保证都是绸缎材料的,所以后来特地剪了一小块丝滑的布料置于枕边,灿每晚睡下后拿起它,揉捻着直到入梦。最近灿找了份大学辅导员的工作,这也是她离开校园后谋得的第一份工作,管着三个班级154名男女新生,其实灿也还是个孩子,不知道她能否胜任愉快。想着女儿,我的思绪不知怎么一飘又飘到了父亲那里。端午节前,陪父亲去兴化人民医院住院检查身体,夜间陪睡在父亲床位一侧的折叠椅上,虽然床与椅一高一低,但仍是并头而睡。我该有四十多年没和父亲同室而眠了吧,这么多年也完全没有回忆过儿时与父母同床或同室的情景。第一晚重又躺在父亲身边,看他安详地入睡,我竟也有种格外的安逸。夜还未深,同室还有病人或家属没有入睡,没睡的人或许都在静静等着入梦吧。忽然一阵模糊的话语声突兀地响起,我旋即明白,是有人在说梦话。未料这梦话并没有一两句就结束,反而越来越大声,像是在与人争辩着什么,情绪也听出了激愤。渐渐地,听出这梦话真的是在争执,情绪激烈得很。听着这模糊不清却又分贝率不低的梦话,实在令人耳烦、心烦。我强按住心中的不快,心里宽容道,管他是哪个病人发出的,毕竟是病人吧,要包容;哪怕就是陪床的家属发出的,也该包容,住在病区,无论是来治疗,还是来陪护,都不容易的。我正为自己的大度自得,却发现梦话原来就是发自于父亲,不由有些发窘,对同室其他人员瞬间充满了歉意。我真诚地向他们打招呼,请求他们的谅解,他们也是宽容的,七嘴八舌表示不碍事,没关系。我看向熟睡中的父亲,他的听力严重下降,近乎板聋,我们的对话声他一点儿也感觉不到。
我听着父亲梦中变得陌生的嗓音,想起父亲坎坷多难的一生,本应是人中龙凤的父亲,就因为出身不好,升高中都没有资格,只能初中毕业去读了小师范,然而毕业那年正值所谓“国家三年自然灾害”,数千万人成了饿殍,对于这些培养出来的人才,国家竟然无力分配,任由他们走出校门后自谋生路……这一辈子,父亲受了太多的委屈和不公,他的内心该蓄着怎样的一片苦海啊!也许只有在梦里,他才能稍微释放一下压抑了一生的情绪吧。我舍不得父亲陷在这样的争执中,我心疼父亲无力的抗争,于是伸过手臂,像哄我的孩子睡觉一样轻轻拍起父亲的后背,我的父亲,他可是在12岁时就永远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啊,孤儿寡母颠沛流离,受尽世间冷眼。后来几天,每当父亲在梦中发出呓语,我都会先辨别一下,如果感觉像是陷在噩梦里,我就出手将他从噩梦里拖出来或是转移走。竟然有一个夜里,我被父亲梦中的哭泣声唤醒,听着父亲梦中的哭,我禁不住泪流满面……我亲爱的父亲,现在日子总算不太难过了,你一定得好好地多过些岁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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